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倘若海蒂的母亲还在,她也一定赞成奥古斯特的想法。她会说海蒂起的名字太粗俗了,“又恶俗,又惹眼”,她会这么评价。可她毕竟已经不在了,而海蒂想给他们起一个在佐治亚州没人叫过的名字。于是,她起了这两个充满希望,永远向前看,而不是向后看的名字。 这对双胞胎出生在六月,在海蒂与奥古斯特结婚后的第一个夏天。他们在韦恩大街租了间房子——房子虽不大,但周围的环境还不错,而且用奥古斯特的话说,这只是暂时过渡用的。“等买了属于咱们自己的房子就好了。”海蒂这样说。“嗯,咱们一买到房子就搬走。”奥古斯特也同意。 六月末,知更鸟占满了韦恩大街的树顶和屋顶。住宅区里到处是鸟儿欢唱的声音。每天,双胞胎宝宝在鸟儿的欢唱中入睡,海蒂的心情也欢快无比,成日脸上挂着微笑。每天上午总会下雨,到了下午阳光便出来,把海蒂和奥古斯特的家照得明灿灿的,他们家门前不大的草地里,小草绿得清脆,像是第一天来到这个世界。街道上邻居家的女主人们早早就开始烤面包了,到了中午,她们就会把面包晾在窗台上,每每这时,整个街道上便处处散发着草莓面包的香味。海蒂和她的两个宝宝,他们三人在门廊的阴凉处打盹儿。海蒂想着到了明年的夏天,费拉德尔菲亚和朱比莉就能走了。他们会摇摇晃晃地沿着门廊迈步,像两个可爱的小老头。 海蒂·谢泼德望着她襁褓中的两个宝宝,他们七个月大了。他们坐起来呼吸会好一些,于是她给他们垫了个小枕头,两个孩子立刻安静了。这个晚上过得很不好。肺炎是可以治愈的,虽然并不容易,但总归要比腮腺炎、流感,或胸膜炎要好些,也总比患上虎疫或猩红热要好。海蒂坐在洗手间的地板上,身体靠在坐便器上,双手抱着腿。水蒸气模糊了窗户,它们渐渐凝成水滴,沿着窗棂滑过白色的木框,顺着下面的瓷砖缝隙流下。海蒂已经放了几个小时的热水了。奥古斯特今晚大半宿都要在地下室给热水炉子添煤,他本不想离开海蒂和孩子去上班,可是……干一份活儿就有一份报酬,而且煤储藏室里人手也不够。海蒂向他保证:过了今晚,孩子们就会好起来的。 前天医生来过,他建议用蒸汽疗法,然后开了一小剂吐根树糖浆,并告诫他们不要用农村里落后的土办法,比如用滚烫的芥末膏疗法,不过热敷是可以的。他用一种清透油亮的液体把吐根树糖浆稀释后,交给海蒂,给她示范如何用手指头压住孩子的舌头,好让药水直接流到喉咙里。奥古斯特付给医生三美元,医生一出门他便开始弄起了芥末膏。唉,肺炎。 小区里不知何处有汽笛在哀嚎,声音如此剧烈,想必是在他们家房子前了。海蒂吃力地站起身,将洗手间窗户上的雾气擦出一个圆。街上什么也没有,唯独一排排白色的房子,还有人行道边灰色的雪堆,以及将要冻死的幼树苗,在它们方寸间的冻土里各自挣扎。楼上的窗户里,星星点点亮着灯光——街区里有些男人做着跟奥古斯特一样的工作,有的送牛奶或者送报纸。这里还住着学校的老师,还有许多其他的从业者,海蒂对他们便一无所知了。在整个费城,人们都顶着严寒,一大早起来到地下室添煤烧炉子。在这种艰苦的状态下,人们是比较团结的。 天边渐渐破晓,黎明来了。海蒂睁开双眼,她记起儿时的日出——那些景象总在牵动着她,随着她在费城居住的时间越久,对佐治亚州的记忆与想念便越发急切。少女时期的每个早晨,海蒂都是在清晨的工作号角声中醒来,那时天刚蒙蒙亮,号声响过田地、房屋,还有那群黑色的橡树。海蒂躺在床上看着一双双劳作的手从她的窗前掠过。通常动作迟缓的人们会在第一声号角响起后就会经过她的窗前:孕妇、病弱或残障人士、那些老得走不动的、那些背着娃娃的……号角声像鞭子一样,驱赶着他们前行,它严肃了整条街道,严肃了他们的脸。白色的田野正敞开胸怀等待着,采摘的人们霎时间像蚂蚱一样散布开来。 海蒂的两个宝宝微弱地朝她眨着眼睛,她分别挠挠他们的下巴,再过一会儿她该给他们换芥末膏了。浴缸里放着热水,蒸汽盈满了房间,她又添了一小把桉树叶。在佐治亚州,海蒂家前面的那片树林里就有一棵桉树,不过,这种树扛不住费城的冬天。 三天前,宝宝们的咳嗽加重了。海蒂在身上裹了一件大衣,就跑到彭妮水果店去问老板哪里能找到桉树。老板告诉她在几个街区以外的一栋房子里有。海蒂刚来德国城,在这横七竖八的街道里,不一会儿她就迷路了。当她最后找到那栋房子的时候,身上已冻得发紫了,她花了十五美分才从一个女人手里买来一袋桉树叶。而这,在佐治亚州不需要花一美分她就能够得到。“啊,你年纪还很小啊!”那个卖桉树叶的女人说,“你多大了,丫头?”这么问让海蒂有些不高兴,但她还是答了她十七岁,为了让这女人不要把她当成从南方来的难民,她特意多说了些,她说她结婚了,老公正在上电工的培训课,他们刚刚搬到韦恩大街。“哦,挺不错的,亲爱的。你们家的人都在哪呢?”海蒂迅速眨眨眼睛,使劲吞了口口水,“佐治亚,太太。” “你在北方这儿没亲人吗?” “我姐姐在,太太。”她没有告诉这个女人,她母亲在一年前当海蒂怀着身孕的时候便去世了。海蒂的妹妹珍珠,觉得在北方顿时变成了孤儿和外地人,受不了母亲去世的打击,回到了佐治亚。她的姐姐玛丽恩也一同回去了,尽管那时候姐姐说过,等她生下孩子就立刻回来。然而,冬天都要过去了,海蒂不知道姐姐还会不会来。这个女人仔细地端详海蒂。“我跟你一起回去看看你的小可爱吧。”她说。海蒂谢过了她的好意,她是个天真的傻姑娘,她太过骄傲地否认了自己其实需要这个女人来看看孩子。她独自一人回了家,手里紧握着那袋桉树叶。 冬天的空气像火一样包围着她,将她所有的杂念烧得一干二净,她的心中只有一个信念,要把她的孩子们治好。她紧紧攥着这个棕色的纸皮袋,手指头冻僵了。她冲向韦恩大街上他们的家,头脑无比清醒。她感到自己能看进宝宝们的身体里,穿过他们的肌肤、血肉,直直地进入他们的胸腔,看见他们那疲倦的肺。 海蒂将费拉德尔菲亚和朱比莉挪得离浴缸更近一些。她新添的桉树叶有点多了——孩子们受不了这薄荷味儿的雾气,紧闭起双眼。朱比莉攥起小拳头,举起胳膊,仿佛是要擦擦流眼泪的眼睛,可是她太虚弱了,她的手臂又落了下来。海蒂跪下来,亲吻她的小拳头。她拿起女儿无力的手臂——轻得竟像小鸟的骨头——用朱比莉自己的手拭去了她的眼泪,倘若她有力气,她一定是想这么做。 “看啊。”海蒂说,“看啊,这都是你自己做的呢。”朱比莉仰头看着她的妈妈,笑了。又一次,海蒂抬起朱比莉的小手,给她擦去了眼里的泪。这孩子还以为是在玩躲猫猫呢,她微弱地笑起来,笑声柔软,又夹杂着痰,但好歹她是笑了。海蒂也笑起来,因为她的女儿如此勇敢,如此温厚——虽然病情已经很重,但她依旧如罂粟花一样阳光。她的一边脸颊上有个小酒窝,哥哥费拉德尔菲亚有两个。他们长得一点都不像。朱比莉的头发和奥古斯特的一样黑,而费拉德尔菲亚的则像海蒂的,像牛奶般无色,又夹杂着沙土一样的棕黄。 费拉德尔菲亚的呼吸很吃力,海蒂把他从摇篮里抱出来,让他坐在浴缸边上,这里的蒸汽最浓。他柔软地偎依在她的怀里,宛如一袋面粉。他的脑袋耷拉在脖子上,两只胳膊垂在两边。海蒂轻轻地摇醒他。自从前天晚上以后他便没再吃过东西了——那天晚上两个孩子都咳嗽得十分严重,他们把海蒂强喂下去的蔬菜肉汤都咳了出来。她用手指把儿子的眼皮拉开,他的眼球在眼眶里打转。海蒂不知道他这是昏厥了还是睡着了。假如他昏厥了,他可能就……他可能就…… 她又掰了掰他的眼皮,这一次他睁眼了——这才是我的好儿子!——他努了一下嘴,就像她平时喂他豌豆泥,或是闻见他不爱闻的东西时那样。就是这么个爱大惊小怪的孩子。 这亮堂堂的浴室让人不知所措:雪白的浴缸,雪白的墙壁,雪白的瓷砖。费拉德尔菲亚又咳了,很长的一段呼气,令他小小的身体都在颤抖。海蒂从暖气片上取下一盒芥末膏,大把大把地涂在他的胸膛上。他身上的肋骨就像细枝一样在她的指尖游离,仿佛轻轻一碰,它们就会折断,纷纷掉入这胸腔之中。他曾经是那么健康,他们两个都是,当他们还没生病的时候。费拉德尔菲亚抬起头,又立刻低下去,他没有力气了。他的下巴扑通一声撞到海蒂的肩上,正如他学习抬头时那样。 海蒂在狭小的浴室里绕圈走着,一边拍打费拉德尔菲亚的背。每当喘息的时候,他的腿便绷紧,踢她的肚子;一旦能呼吸的时候,他便放松下来。浴室的地很滑,她嘴巴里哼唱着没有意义的字眼——嗒、嗒、嗒,当、当,嗒、嗒。她什么歌词都记不住。 水从窗户上、水龙头上滴下,滑落掉进电灯的开关里。整个浴室都在滴水,犹如暴风雨过后的佐治亚的树林。忽然什么东西嗡嗡响起来,墙里头发出嘶嘶的声音,头顶上的灯熄灭了。浴室一片蔚蓝,雾气弥漫。我的天啊,海蒂想,又来这一套。她头靠在门柱边,闭上眼睛。她已经有三天没合过眼了,眼前突然显现出旧时的一幕:海蒂与母亲和姐妹们黎明时穿过树林。妈妈背着两个大旅行袋先走,三个姐妹跟在后头,背着毛毯裹成的大包小包。她们穿过破晓时分的雾气与灌木丛,向镇上走去,裙子不时被钩在枝头。她们像小偷一样在树林里潜行,为的是赶上去佐治亚州的那列早班火车。海蒂的父亲刚去世还不到两天,那帮白人便把他的姓名牌从铁匠铺里撤下,换上了他们的名字。“你们同情一下儿我们吧!”第一声号角从田间响起的时候,妈妈这样说。 费拉德尔菲亚的脚踢到海蒂肚子上的纽扣了,这才把她从思绪中拽回来,回到孩子所在的这间小浴室。她震惊,懊恼,注意力居然从他们身上离开了。这两个孩子都哭了起来。他们一同抽泣,一同颤抖。病魔的力量仿佛又大了些,一开始是一个孩子病情加重,接着另一个,然后,仿佛它在等待最坏的时刻到来,突然像一道闪电,晴天霹雳般就来了。“怜悯一下我们吧,主啊。怜悯一下吧。” 海蒂的宝宝们烧得厉害:他们的体温急剧升高,小腿蜷曲着,脸颊烫得如火辣辣的太阳。海蒂从药箱里取出吐根树糖浆,稀释了一些。他们咳得太严重,没法吞咽,药水从嘴角流了出来。海蒂给孩子们擦擦脸,又喂了些吐根树糖浆,一边给他们按摩喘息的胸膛。这一系列的动作海蒂做得非常专业,她的手法迅速而到位,即便她在哭泣,在祈求。 看她的孩子们烧成了什么样啊!他们是多么渴望生存!每每想到这,海蒂就会觉得她的孩子们的精神如同雾气,脆弱又不可捉摸。她还只是个小女孩——只比她的孩子们在这世界上多待了十七年。海蒂把他们理解为自己生命的延续,她爱他们,因为他们是她的,因为他们对外界毫无抵抗之力,因为他们需要她。此刻,她看着宝宝们,她看见生命在他们的体内强大而有力量,死神是夺不去的。“要战斗。”海蒂鼓励他们,“像这样!”她说着,跟随他们的节奏一同呼气、吸气,告诉他们这是可以的。“像这样。”她又说了一遍。 海蒂盘腿坐在地上,朱比莉和费拉德尔菲亚一人一边坐在她的膝盖上。她不停地为他们拍打,好让痰吐出来。海蒂盘起腿形成的三角形空当里,宝宝们的小腿交织着坐在那里——他们的体力正在逐渐减退,他们就这样靠在海蒂的大腿上。假如她能活到一百岁,她也仍会清晰地记得,孩子们这样无力地靠在她身上。她父亲的身体在他的铁匠铺的角落里倒下,那两个镇上来的白人就这样从他的铺前走过,毫不羞耻地加快他们的脚步,藏起他们的手枪。海蒂看见了这一切,她不会忘记。 在佐治亚,传教士把北方称为一个新的耶路撒冷。所有这些从南方逃过来的人,他们的精神在北方城市凛冽悲惨的寒冬里,闪耀起希望的光。海蒂知道,她的孩子们会活下来的。尽管费拉德尔菲亚和朱比莉还很幼小,尽管他们还在痛苦地奋争,但他们的精神也已经开始发光了,这将是一个新的国度的开始。 在海蒂与母亲、姐妹穿过佐治亚树林到达火车站的32小时后,在她们在喧闹的黑人车厢里坐了32小时硬座以后,列车员的一声大吼将浅睡中的海蒂惊醒:“布罗德大街站,费城到了!”海蒂吃力地爬下火车,她的裙边还粘着佐治亚的泥土呢。于她,费城之梦是圆满丰富的,犹如口中含着的一颗大理石,而她对它又是害怕的,犹如心中插着的一根针。海蒂和妈妈、珍珠、玛丽恩踏上月台的台阶走进了火车站出站的大厅。虽说有午时的太阳,但空气里仍显得湿润。屋顶是拱形的,鸽子在房檐上咕咕叫。海蒂那时只有15岁,瘦得跟手指头一样。她和妈妈姐妹站在熙熙攘攘的人群边上,她们四个等待着人群里忽然漏出个缝隙,好让她们穿到火车站那头的双扇门边去。海蒂走到人群里去了,妈妈大喊:“快回来!这么多人你会走丢的。你会走丢的!”海蒂慌张地向后张望,她原以为母亲就在后头跟着呢。人实在太多了,她无法再往回走,只好顺着拥挤的人潮一直前行。她到了双扇门的地方,被挤到外面一条长长的人行道上,这是沿着火车站建的一条路。 主大街上人来人往,海蒂从没在一个地方见到过这么多人。太阳高挂,空气里弥漫着汽车的废气,夹杂着刚铺的柏油路的味道,还有不知何处飘来的垃圾堆的腐臭味。车轮在石子路上轰隆而过,发动机在加速发动,报童在叫嚷着今天的头条。对面的街上,一个衣着邋遢的男人站在角落里大声唱着歌,他的手在身体两边,手掌朝上。海蒂很想捂住耳朵,将这个城市的声音拒之于外。还没看见这个城市,她便嗅出这里缺少了树木。费城的东西更大——这是事实——种类也更多,种类太多了,但在这喧嚣里,海蒂并没有看见一个多么有前景的土地。她觉得,这不过是个地域更广阔些的亚特兰大,她能够应付得来。然而尽管她声称适应这个城市,膝盖还是在她的裙底打架,汗水从她的背上滚落。她在外头站的这一小会儿,已经不下百人从她身边经过,但没有一个是她的母亲或姐妹。海蒂不停地扫视这些路人的脸庞,眼睛都疼了。 一辆手推车抓住了她的视线,海蒂从来没见过卖花的货车。一个白人坐在高脚凳上,卷着衣袖,他的帽子朝前戴着阻挡烈日。海蒂将她的书包放在人行道上,在裙子上擦着手心里的汗。一个黑人妇女走到卖花货车旁,她指了一束鲜花。白人站起来——他丝毫没有犹豫,他的身体也没有任何受到恐吓的扭动——他从桶里把花抽出来。在用纸包好以前,他还细心地把花茎上的水珠轻轻甩掉。黑人妇女递给他钱。他们的手洗过了吗? 当妇人接过找回的零钱要装进钱包时,她不小心打翻了三瓶花。花瓶、花束全从车上掉了下来,砸到人行道上。海蒂身体紧绷,等待着一场不可避免的大爆发,等待着其他黑人们远离这个即将爆发的战场。她做好了准备捂住双眼,不忍看那个妇人,不忍看接下来可能要发生的任何残忍的场面。卖花的商贩弯下腰捡起地上杂乱的花朵,黑人妇女做着抱歉的手势,再次打开钱包,应是准备赔偿因她造成的损失。不出几分钟的时间,一切都已解决,那个女人沿着街道走了,鼻子浸在用纸包好的花束里,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 海蒂定睛看了看人行道上的行人们:黑人们没有走在排水沟上,把路让出来给白人走,他们也没有小心翼翼地一直盯着自己的脚。四个黑人女孩子走过,她们如海蒂一样大,边走边谈笑风生。就是平日里女孩子们之间的谈话,不时地咯咯笑,放松自如。在佐治亚的街上,只有白人女孩才会这样走路,这样讲话。她们一直走到街区后头,海蒂的目光跟随着她们的背影向前张望。最后,她的母亲和姐妹从火车站里出来了,站到她身边。“妈妈,”海蒂说,“我再也不回去了。再不。” 费拉德尔菲亚的身体向前倒下,他的额头摔在朱比莉的肩膀上,海蒂没来得及扶住他。他吸气的声音已经变成了尖锐的带着湿气的哨音,他的手微张,无力地垂在身体两边。海蒂摇他,他便像个布娃娃似的晃动。朱比莉也越来越虚弱了,她还能抬起头,但是眼神已明显空洞。海蒂两手抱着他们,匆忙地去找那瓶吐根。费拉德尔菲亚低低地发出一个要窒息一样的声音,然后抬头茫然地望望他的妈妈。“对不起。”她说,“我也不明白这是为什么,我会配好的。对不起。”那瓶吐根没有抓住,从她的手心里滑了出来,摔在瓷砖地上,瓶子碎了。海蒂蹲在浴缸旁边,一只手臂搂着费拉德尔菲亚,朱比莉坐在她的大腿上。她把水龙头打开,等热水流出来。朱比莉用尽所有力气咳嗽,大口大口地呼吸着。海蒂用手指碰了一下水流,还是冰凉的。 已经没有时间到地下室添煤了,也没有时间等待水烧热了。费拉德尔菲亚虚弱无力,他的脚不自主地踢着海蒂的肚子,他的头重重地趴在她的肩上。海蒂走出浴室,她踩上了刚才摔碎的玻璃碴,脚划破了,血流在白色的瓷砖上,流在过道上的木地板上。她来到房间里,把床上的被子扯下,裹在孩子们身上。眨眼的工夫,她已经下了楼,站在狭小的前厅里穿上鞋子。玻璃碎片在她脚底板插得更深了。她出了门,下了台阶,寒风吹干了她潮湿的便装裙和她裸露的手臂。此时太阳已完全升起。 海蒂用力拍打邻居家的门。“请帮帮我!”她对来开门的女士说道。海蒂不知道她的名字。进了屋,这位邻居把被子解开,看见朱比莉和费拉德尔菲亚在他们母亲的怀里躺着,一动不动。“善良的耶稣啊。哦,善良的主。”她说。一个小男孩来到客厅,他是这女主人的儿子。“快去叫医生来!”女人朝他喊。她从海蒂手里接过费拉德尔菲亚,抱着他跑上楼。海蒂跟在后头,朱比莉依旧无力地躺在她怀里。 “他还呼吸呢。”女人说,“只要还呼吸就行。” 她来到浴室,把浴缸塞上。海蒂站在门口,轻轻晃着朱比莉,当她看着这家女主人把热水开到最大时,她的希望渐渐破灭了。 “我已经试过了!”海蒂哭起来,“还有没有别的办法?” 女人把费拉德尔菲亚抱回给海蒂,在药箱里翻找起来。她拿出来一罐樟脑丸,拧开盖子,然后放在孩子们鼻子下让他们嗅。朱比莉闻到这味道,把头撇开了。海蒂惊慌失措,懊恼一切办法都是徒劳——她这么努力奋争地想救自己的孩子,最后却来到一个跟她家一样的浴室,遇上一个妇人,也和她一样对他们的病情无计可施。 “我该怎么办?”海蒂透过蒸汽对女人讲,“请告诉我我该做什么。” 邻居找来一根玻璃管,底部是球状,她用这个给孩子吸鼻子和嘴里的痰。她跪在海蒂身前,眼睛快湿润了。“亲爱的主啊,求求你,亲爱的主,帮帮我们。”这位女主人一边吸一边祷告。 两个孩子的眼皮又红又肿,有毛细血管破裂了。他们的呼吸很弱,胸部起伏得很迅速,海蒂不知道费拉德尔菲亚和朱比莉是因为害怕,抑或他们知道自己正在经历着什么。她不知道如何来抚慰他们,但她希望他们耳边最后听见的是她的声音,他们最后看见的,是她的脸庞。海蒂亲吻着宝宝们的额头和脸颊,他们的脑袋垂在她的臂弯里。呼吸间隙,他们的眼睛忽然慌张地睁开。她听见他们的胸腔深处在咕咕作响,他们的意识在渐渐减退。海蒂无法忍受他们这样痛苦,然而她也希望他们能够去到安息的地方,于是她没有呐喊。她叫他们宝贝,叫他们光亮、希望和云朵。邻居家的这位女主人在一旁嘴里隐隐念着什么,她一直把手放在海蒂膝上,不肯放手,即便海蒂试着把她甩开。虽然这个举动并不能改变什么,但她依然坚持如此,只为了让眼前的女孩不是独自承受这一切。 朱比莉抗争的时间最久,她无力地抬起头想要抓费拉德尔菲亚,然而太过虚弱,无法伸手。海蒂把他的手放在朱比莉的手心里,她紧紧抱着她的宝宝,轻轻地摇着。她把脸贴在他们的头顶上。他们的肌肤正在慢慢变紫,他们的死亡让她感到身体里有东西被撕裂了。 海蒂的孩子死去的顺序跟他们来到这个世界上时一样:先是费拉德尔菲亚,然后是朱比莉。 第二部分 “女人杀手”佛洛依德 1948 这个公寓比绝大多数的要干净多了。佛洛依德能够负担得起的房间里一般总是有味道,墙壁也都该粉刷了。佛洛依德挠挠背上的咬痕,他待的上一个地方床上有虱子,但那是在南方的夏天,有什么办法呢……你能做得了什么。这里的所有东西都长得大一倍,到处是爬虫、咬人的虫子。他走进房间——热,肯定的了,尽管电扇在呼呼吹着。床单有些褪色了,很破旧,不过地板最近倒是打了蜡的,床头柜上还摆着一束白色的花。 “多好的花呀,我妈妈以前总是摆些花出来。”达拉说。 该死的,达拉的嗓门就不能小点。哪怕她是在温柔地自言自语,也跟她在街对面朝你大喊似的。她绕过佛洛依德,把行李箱放在床边。她说这一路也没过好,意思是她的裙子起皱了,头发散在额前没打理。这五个小时的车程里,她就没停过抽烟,就连佛洛依德停车让她如厕时,一缕青烟也从灌木丛里她蹲着的那个地方升起。抽这么多烟,让她的眼睛都变红了,手指头也变黄了。 “我猜你应该知道,今天晚上我可能不会回来这里了。不过你可以待在这个房里,直到想出下一站去哪里。”佛洛依德说。 “今天晚上再说去哪里。” 达拉是个简单、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型的女孩,虽然她未免有些太廉价了。她身上穿着条橙色的裙子,足够让太阳给晒伤了。当然,佛洛依德遇到的音乐厅的女孩子,从来没有不粗鲁的:她们用她们那粉红色的指甲剔牙,大声讲话,像刚从棉花地里走出来似的。他被派到镇上的演奏会上表演,从来没有和她们持续过当晚或者第二晚。今天早上他穿好衣服,拿起他的号角,开头进展得还不错,他悄悄地溜出门口,接着达拉从床上跳下来,说:“宝贝男孩,我要跟着你到下一个地方。我已经厌倦这个小镇了。”一定是宿醉未醒才让他说了可以。笨蛋。不过现在已经没办法了。 “你应该带我出去吃点东西。”她坐在公寓里的床上说。 佛洛依德皱眉盯着自己的鞋。 “你这是什么脸色?我知道我们不打算长久在一起,但是也不意味着你不能给我买个番茄三明治啊。” 佛洛依德笑笑。 “切,真没意思,我从来没见过你这么严肃的人。” 达拉把鞋钩在脚尖上晃悠,她不时开玩笑地踢踢佛洛依德,“你这么严肃干什么啊?你需要学会放松。” “我知道我需要什么。”佛洛依德说着把门关上。 等他上床的时候衣服已经脱掉了,裤子一会儿也脱了。他拉开达拉裙子上的拉链,一步就把她脱光了。真是个坏女孩,她里头一件衣服都没穿。达拉开始叫他爹地和大男孩,她叫得头都快掉了,两个人都很享受。唯一的缺陷是梳妆台上有张照片——棕褐色调的一张照片,上面是一个有肌肉的乡巴佬骑在一匹马上——佛洛依德无法转移自己的视线。他似乎感觉到这个年轻人的目光一直在房间里盯着他。他看着佛洛依德摸达拉的屁股,他看着佛洛依德高潮的来临。他们结束后,佛洛依德把脸贴在床单上,他还能感觉到从达拉身体上散发出的热气。 性爱的味道充斥着这小房间。达拉起来开风扇的时候,她也不在身上裹个被单,像其他坏女孩那样。她的臀部又高又圆,从大腿到小腿越来越细,也许有点太细了,不过她的身体很吸引佛洛依德。 佛洛依德拥有过很多身体。他长得不赖,虽说不像有些人的肤色那么浅,但他有一头卷曲的乌黑秀发,在太阳穴两边打着卷。每当一场演奏会结束,他便找个女人。在费城,他们叫他“女人杀手佛洛依德”。他一个晚上就能跟两个女人鬼混,一整个白天能跟三个女人一起。这个在南方比在费城要容易完成。他从不介意把女人带回家,跟她们在浴室里做或是在车上做,他一直认为佐治亚的女人是随便的,也许只是她们的说话方式让他认为如此。她们有一半——当然不包括那些好女孩——不穿束腰带,在更小的一些镇子,有的女孩连钱包都不带!她们就沿着街走,两手在身体两边乱晃。在这种自由女人身上,你可以做任何你想做的事情。 佛洛依德所认识的家里的女人都是举止端庄得体的,比如他的妈妈和妹妹们。海蒂希望他不要再玩世不恭了,希望他能早日成家。她不让他在家练习,后来当他得到一份俱乐部的门卫工作时,他也许有机会能在那里碰上音乐家,她也只是说了一句:“我不知道你为什么想去清理人家剩下的垃圾。”当他遇见霍金斯和普雷斯的时候,她没有发表任何意见。不过一个星期里有那么几个晚上,当他从酒吧里演奏完,或是在俱乐部给人服务完后回到韦恩大街的家时,他发现母亲依然醒着,穿着睡衣坐在窗前的凳子上。海蒂困得老眼昏花,但仍旧对他微笑,接着他们便几个小时地一同坐在那里,也不说话。 当佛洛依德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在那对双胞胎兄妹刚刚去世的那几年里,家里只有他和卡西,与海蒂。海蒂直到下午才会起床。有时候,佛洛依德会靠在脚踏板上一站就是几个小时,等母亲起床,有几次还要把手放在她的鼻子前,以确保她还在呼吸。她整日整夜地穿着那身白色睡袍,在几个房间里游荡,面色苍白,如冰山一样沉默。佛洛依德与卡西吃着母亲为他们准备的各种奇怪的食物——冷米饭就着奶和糖,或者一碟子黄油薄脆饼干,抑或铁罐里的煮豆子——也不按时,她什么时候有能力准备食物了,他们便什么时候来吃。晚上奥古斯特回来后,家里有了音乐和欢呼声,他的声音,不管是伤心也好,生气也好,总是那么响亮,他告诉海蒂去换衣服,给孩子们洗澡,把她的头发梳起来。有时候玛丽恩姨妈也过来——她的声音也是特别尖锐,凶巴巴的,或者至少在佛洛依德眼里是这样。但房子一旦又空下来,寂静便也回来了。尽管海蒂的悲伤令人窒息,尽管佛洛依德和卡西像野孩子似的没人照料,韦恩大街上的冰冷似与世隔绝的房屋在佛洛依德的记忆里,是很美丽的一片景象。海蒂鲜有露出笑脸的时候,偶尔只是那么苍白的一笑,但她允许佛洛依德和卡西爬到她的大腿上,给她编辫子,亲吻她的额头,仿佛她是个活的洋娃娃。他们是伙伴,母亲与孩子一样的脆弱,一样的有心里的渴望,共同跟随日子的步伐向前漂流。即便现在,佛洛依德已长大成人,他与母亲之间还是有一种和旁人没有的默契,在这世界上,也只有在海蒂面前,佛洛依德是沉静的。他想念她的安静。他总是经常性地陷入内心喧闹的混乱中,让他几近崩溃。 尤其是在赶往下一个演奏会的长时间驱车途中,当他一个人在车里,闻着窗外吹进来的南方腐坏的茉莉味道。为了在演奏会赶场之间保持清醒,他总是服用安非他明药片,以致心脏跳得很快。他一路猛踩油门在路上飞奔,感觉自己要被内心的欲望弄得精神错乱了。他在小镇上停下来加油,那些小镇里什么也没有,只有一个光剩墙板的教堂,和一个加油泵。在那里,他通常会被带到路边小巷的一个房子里,然后在那儿花五十美分买一份饭。假如房子里的女士单独在家,假如她愿意的话,他们可能还会一同到房间里去,完事后佛洛依德继续上高速赶路。有时在密西西比还会遇到些大的加油站或者肯德基,他会和里边的师傅或者服务员一块儿在日头高照的午后到处走走,那时候大街上和餐厅里都没什么人。 佛洛依德出来跑演奏会是他第一次真正离开家。他离开的时间越长,当初在费城被他大部分时间所压抑的那些欲望就越强烈。最近这几个月在路上奔波,这些欲望来得更是急切,更加凶猛,更加难以与本来的那个自己调和。 而现在,他正在另一个公寓里,与另一个陌生人同眠,他甚至连这个小镇里哪里能喝杯咖啡都不知道。这南方啊!他究竟要在这里做什么呢?在茫然中彷徨,身上只有一只小号和兜里的几块钱。佛洛依德想离开费城,他今年22岁,迫切地想要成为著名的音乐家。他是来演奏爵士点唱乐的,可是这样简陋的巡回演出已经进行了三个月,他感到自己像个断了线的风筝。 他站在梳妆台前,心烦意乱地拨弄着抽屉上的拉手。 “天啊,亲爱的,刚才那样折腾完你就不累吗?”达拉眨眨眼睛,“需要再来点吗?” “我要再享受一下。”他心不在焉地回答。 “好啊,那你过来拿吧。” 她看着他在地上堆得乱七八糟的衣服里扒拉。 “啊,我希望你别这么乱翻了!你把我都弄紧张了。” 佛洛依德从外套胸前的衣兜里夹出一包烟。 “我问你几个问题,亲爱的。你来这里是做什么的?你的样子看起来像是要去莫哈斯或者别的什么地方的那些年轻人。” “来开演奏会。”佛洛依德说。 “他们北方就没有演奏队吗?你根本不用这么大老远地跑来这里。这里待两天那里待三天的,你肯定是有别的原因,大多数人不会这么做的。” “我已经告诉你原因了。”佛洛依德说。 达拉耸耸肩,“反正不关我的事。” 太阳要下山了。天边露出昏暗的橙色晚霞,呈一条带状朦朦胧胧地低挂在天上,太阳犹如一个红球,包裹在云朵里。 “我去洗个澡吧。”佛洛依德说。 他扯下被单包在身上,朝浴室走去。洗了个澡让他舒服了许多。当他回到房间里时,达拉已经睡熟了,一丝不挂,手脚都伸展着,头发蓬乱地倒在头一边,嘴巴微张。佛洛依德笑了,达拉这样粗鲁的睡相令他对她萌生起一丝温柔——她没有试图取悦他。他上床在她身边睡下。 佛洛依德被楼下街道上的声响吵醒,房间里一片漆黑,只看见从窗帘缝和门底下溜进来的少许光线。他感到嘴巴很干,想喝水,心里莫名生出一种愤意。 达拉醒了,斜着瞥了佛洛依德一眼。 “外面吵什么呢?”她问。 他没理会。街上的吵闹声越来越大,佛洛依德从窗户里看见一群人正沿着公寓外的大马路前进。他打开头顶的电灯。 “你想弄瞎我啊?”达拉抱怨道。 佛洛依德仅剩的干净衣服蜷缩在行李箱的紧里头。他把脏东西全踢到墙角,迅速穿上衣服。房间很小,空气里弥漫的汗味和达拉廉价的香水味让他反胃。那个该死的乡巴佬男人还在梳妆台上的相框里盯着他。 “我要准备走了。”佛洛依德说。 “看出来了。”达拉站起来伸伸懒腰,然后弯下腰从她的包里掏出一件招摇的裙子。佛洛依德用脚尖踏踏地板,但是达拉还是一样慢悠悠的。他打了一下打火机,然后合上,叹气。 “宝贝男孩,你有什么话要说吗?” “我得走了我觉得。” “你来来回回地叹了那么多气,也不直接说出来你要走?”达拉摇摇头,又翻起她的旅行包来。“你真是有趣。”她说。 楼下,公寓的大门一直开着,仿佛房主走得太匆忙似的。外面,人群一波又一波扩散到人行道上。在路灯底下,一个个手电筒在角落里打出长长的光束。一个从头到脚穿着鲜亮的绿色衣服的男人——绿帽子、绿鞋、绿裤子、绿衬衫——朝佛洛依德招手,让他加入到队伍中来。一个身穿白色长裙的女士走在一个男人旁边,他脸上用煤炭画了记号。其他人手里简单地拿点东西:一束盛开的鲜花,一节甘蔗,一只装有黄色小鸟的鸟笼。 人们打着手鼓,敲着母牛的颈铃,三步并两步朝大街上涌去。这是佛洛依德从没见过的舞蹈,人们用力扭着屁股,看着有点像鸡走路的样子,女人们的裙子被她们的舞步晃到了大腿上。一个男的半蹲着,接着翻了个跟头站了起来。大家兴奋地呐喊,他便跳得更加卖力,胸前黄色的图案被汗水浸湿了,流下一道道彩带。空气里弥漫着灼热的柏油味,还有另一种带着甜味的烟熏味道,佛洛依德弄不清是什么。一个小男孩拎着一个小铁桶朝他走来。 “没药[1]?您要没药吗,先生?”他指着桶里的没药问,一股甜甜的烟熏味从桶里飘出。 “这是在干什么?”佛洛依德问他。 “七天节!” 男孩又飞奔进人群里。 佛洛依德接到演奏会的活儿时,没人告诉他这里有盛会。我的衣服穿得也太整齐了,他心想,跟谁的外公似的,边说边解开领带。上边有个铜管乐队在演奏。这是一个什么都有可能发生的夜晚,该死的,他的威士忌放在楼上留给达拉了。 他靠在公寓的门框上,抽起一根烟。在这疯狂的夜晚,你根本认不出谁是谁——每个人都敞开胸怀,倾情投入,男人们、女人们,滑步而舞,转着圈昂首阔步。他的手指在期盼似的跟着抽动,正如他在演奏第一首曲子之前。主持人宣布他登场后,他会走上舞台,然后等待;他让观众们坐立不安,然后饮起酒来,交头接耳,直到他们的期盼愈来愈强烈,直至渴望。只有到这时候,他才把号角扬到嘴边。他总是知道观众们什么时候已准备成熟。 两个穿着蓝裙子、戴着蓝羽毛帽子的女孩从人行道上向他走来。那个脸上带酒窝的朝他一笑。她长得不错,皮肤如花生糖一般,于是他任由她拉他走进人群里。“这些是在干什么?”他问。她没有回答。他忽然发现人们都打扮成大自然里的事物,要么是白云,要么是花朵,要么是动物;他的这两位同伴是两只小小的蓝色知更鸟。女孩从一个石罐子里呷了一口,然后递给他——是种米粮酿制的烈酒,强烈得都能把他的小号给抛光了,里边还掺着什么甜的东西,佛洛依德尝不出来。她示意他要缓缓地喝,但他没理会,径直喝了三大口。这酒令他兴奋起来,或许这个蓝知更鸟女孩能在某个小巷里给他提供点放松服务。佛洛依德把手滑到她背部下方,然后停在那儿。 这条主干道蜿蜒曲折,尽头是一个公园。佛洛依德在乌央的人群当中,人们的身体从各个方向朝他压来。他踮起脚尖,看看是否有什么地方他能带他的蓝鸟女孩过去,但是汗水漉漉的肩膀与后背把他围得水泄不通。“我们得从人群里出去,”他对着她耳边低声说,“而且这里热死了,我们肯定能找到个地方,从那儿什么也看得见,还不至于被挤成这样。”她冲他笑笑,然后把头扭向一边。哇,她的酒窝真是迷人。他的手搂着她的腰,把她拉到他认为是个角落的地方,但蓝知更鸟女孩对他摇摇食指,从他的怀抱里挣脱了。 人群将他紧紧包围,脂粉、头油和香烟的味道充斥在空气里。佛洛依德解开衬衫上头的几粒扣子,他无法呼吸。他告诉自己,这不过是个游行队伍,忽然一股恐慌直冲向胸口——不过是一群喝醉的乡村村民。可是这么多人!刚才的烈酒让佛洛依德舌尖上留有一股令人眩晕的甜味。他胡乱地在人群最密集的地方乱撞,最后,终于冲出最外围的一群人,走到一个清净的地方,在一棵树下狂吐起来。 当佛洛依德重新站起来,他发现自己在一座教堂旁边,教堂在一个树林中的死胡同里,跟刚才狂欢的人们有段距离。一根细枝突然被折断了,在他前方的树林里有什么东西发出金属碰撞的声响。听着像是铁链子,佛洛依德心想。虽然也不是特别大声,但是在这疯狂的夜晚,什么事不可以发生呢——从这树林里走出来的可能是个脚戴铁链的男人。在佐治亚就有铁链帮,不是吗?也可能是这里的某个冤魂回来了。佛洛依德捡起一根树枝,如同持剑一样握在手里。铁链声近了,佛洛依德两脚分开,挥舞着他的树枝。 一个年轻人从树林里走出来,他红色的围巾在月光下闪着亮光,宛如珠宝。他一只手里晃着几枚硬币,另一只手摘下帽子,向佛洛依德打招呼。 “哇,别紧张,”他说,“我只是路过的。” “我……抱歉,我刚才不知道是什么……”佛洛依德放下手里的棍子。 这个小伙子年纪不过18岁,不过他已经脱离了男孩的稚气,他的嘴唇红润而性感,像枕头一样柔软,上下唇微微分开。这是一张成熟的嘴,像草莓一般;这个小伙子不是没意识到这一点。 “看起来你有一点激动了。”男孩说着轻声地笑了。 一朵烟花在天空绽放开来。 佛洛依德吓了一跳,“不是,我没有……我从来没见过像这样的场面。” 男孩端详着佛洛依德的外套做工,还有他的领带,端详着他的发型和他的鞋。 “是啊。”他说,“看得出来你不是这儿的人。” 他的嗓音细长,而且低沉,犹如单簧管。 “只是来镇上开演奏会的。”佛洛依德说。 “哦。”年轻人应了一声,准备要离开。 “这个游行是怎么回事?”佛洛依德脱口而出,因为他想知道,也因为他不想让男孩走。 “七天节。” 男孩轻蔑地指着人群的方向,“他们每年都穿成物神的模样。我自己反正不信。” 又一朵烟花绽放了。 “是一种魔法节日吗?” 男孩叹了口气,“可以这么说吧。中了邪的人们在这一天庆祝他们发现上帝创造了世界。”他停顿一下,然后对着佛洛依德笑笑,“他们说上帝创造了这个世界,你们那里肯定听都没听过这个说法。” “我没见着什么十字架或者传道士啊。”佛洛依德说。 “这里每天都有十字架和传道士。这里的人啊,”他说,仿佛他不是他们其中的一个,“他们一从教堂里出来就会找那个变戏法的人了。在七天节,他们这些异教徒就聚集到外面来。” “有点吓人。”佛洛依德说。男孩耸耸肩膀。 “你知道这附近有什么地方能喝口水吗?”佛洛依德问。 年轻人带他走到教堂一边,来到一口井处。佛洛依德饥渴地大口喝起来,任由水流到他的脖子上。他惊讶这又潮湿又混乱的地方,井水居然如此清甜。水浸湿了他的衬衫,溅上了他光亮的鞋子,他的样子看起来肯定跟个野蛮人似的。不过话说回来,尽管这个年轻人头发梳理得挺整齐,但他毕竟只是个乡下孩子,况且也没有必要去取悦他。佛洛依德从来没有尝试过要去迎合一个这种情况下遇到的人。男孩站在离佛洛依德几步远的地方,双手交叉抱在胸前。在他的红围巾下方,露出一片三角形苜蓿蜜一样的肌肤,在灯下闪闪发光。 佛洛依德在裤子上擦擦手,向他介绍自己。男孩跟他握了手,仿佛不大习惯。 “我叫拉斐特。”他说。 他们在教堂草坪边的长凳上坐下。佛洛依德的眼睛像盯着女人一样盯着他,问他从哪里来,他是做什么的,他是否就住在这个镇子上。拉斐特用最简单的词回答了他这些问题:从这儿来,他是理发的,他没住镇里。佛洛依德告诉他,他是吹小号的,从费城来。拉斐特对此无动于衷,他的漠然惹恼了佛洛依德;一个从无名小镇的人,听到北方的大城市应该惊奇才对。他继续介绍,话说得很快,他开始详细地描绘他的生活细节:他在纽约的明顿见过修道士——拉斐特可能听过明顿,很有名——他也和公爵一起喝过酒。当他滔滔不绝地介绍着自己时,佛洛依德意识到,不仅仅是他的骄傲与虚荣危在旦夕,他想要拉斐特喜欢他。 佛洛依德放弃了闲聊,他不记得什么时候开始他的谈话变得如此不利索,如此业余。接下来他要做的,是坐得离他近一点,然后凝视拉斐特,让拉斐特知晓他的意思。可是佛洛依德太紧张了,所以他不停地用手掌摩挲着大腿,心提到了嗓子眼儿。拉斐特转身面对他,他的指尖在佛洛依德后背上游走。他的呼吸很急促,但很平稳。他的手伸进佛洛依德的衬衫里,上边两个扣子是解开的。男孩冰冷的手碰触到佛洛依德温暖的胸膛,他的手指在微微颤抖。他们之间有了默契。佛洛依德像个孩子似的,跟着拉斐特来到树林里一块开阔的地方。他的身后,教堂边闪烁着橘红色的光。看不清是什么,或许是烟花,或许是个七天节的饮酒狂欢者穿成了太阳的模样。佛洛依德加快了脚步,跟上拉斐特的步伐。 月亮很圆,但在茂密的树荫下,月光只洒下斑斑点点。拉斐特熟悉这条路,他走得很快,不一会儿他又领先了许多。佛洛依德心想,或许我是个傻子,这个男孩正把我往麻烦里带。在酒吧和加油站,曾经有男人莫名其妙地对佛洛依德产生兴趣,现在他想知道,那时候他们会不会像拉斐特一样,清楚自己的感受,而想要把这种感觉释放出来呢。 他们来到一块小空地上,月光正好照射着。拉斐特非常急切,他解开佛洛依德的衣服,解开他的腰带。佛洛依德——看一个如拉斐特这样的男孩把他变成什么了,看他是多么地顺从——裸身站在月光里,充满欲望与恐惧地颤抖着。拉斐特耐心又有点开玩笑似的脱下自己的衣服,他全身都是那样的苜蓿蜜色,没有胸毛,有个大肚子。他的大腿结实有力,毫不屈服在佛洛依德的挤压里。这男孩似乎很有经验,这反而令佛洛依德不好意思起来。他叹息了一声,迈步离开了拉斐特。 “我不知道……我的意思是,我没有试过……”他说道。 “没关系。”拉斐特喃喃地说,将嘴唇移到他耳边,“没有关系。” 天空下起雨来,雨点拍打在他们身上,佛洛依德和拉斐特的汗水和雨水交织在一起。佛洛依德忍不住盯着拉斐特的阴茎,看它悬挂在他的大腿之间。他想象一会儿他们穿好衣服,走出树林时它在拉斐特的裤子里蜷缩的样子。 空地边上有个树桩,大小够两个人坐,上面有黑色的字迹。 “那是什么?”佛洛依德指着树桩问。 “有些人喜欢留下他们的记号。” 佛洛依德直起腰,“那是他们的名字?” “名字?哈,你怎么不把你名字写在那儿?不是名字,不过是个记号罢了。” 上面是用刀刻的痕迹,还有几颗心,几个字母,想必是名字的首字母,还有一个手掌的轮廓。 “很多人来这里吗?”佛洛依德问。 “除了这里没有别的地方可以做自己的事。”拉斐特回答。 “我猜在梅肯或者亚特兰大应该不太一样吧?” “跟你来的那个地方一样吗?”拉斐特尖锐地问。 “我对这个不了解。” “哦?是吗?”拉斐特假笑一声,“嗯,我不觉得会有什么区别。” “我的意思是,我不是……我跟女人做。” “人们都愿意那么想自己。” “是事实。” “我没说不是。不过看样子你也跟男人做,不是吗?” 佛洛依德对跟他在一起待过的男人没有任何了解,他们的碰面都是短暂的,而且是偷偷摸摸的,只是语言上简单涉及一些敏感话题。随后,佛洛依德便会把那件事抛诸脑后,一如他喝了一夜酒过后,或是赌输了所有钱,或是一夜放纵过后的那样。他不能沉浸在这些消磨他意志的事情上,以免越陷越深,以免变成拉斐特这样的人。拉斐特,他毫不体面地将佛洛依德享有的声誉破坏了。女人杀手佛洛依德,他们本是这样叫他的。拉斐特是哪号人物来改变这个说法?他是那种你会在格林威治村看到的同性恋男孩,为什么他们就不注意表现得正常些呢,好保护自己不被歧视,佛洛依德着实想不明白。他瞥了拉斐特一眼,这男孩的眼睛正注视着他,一种挑衅而坚定的眼神,佛洛依德没想到会在这样的一个男孩的眼睛里看到。这眼神里某种东西让佛洛依德感到羞愧。 “你从没想过要离开这里吗?”他轻声地问。 拉斐特移开了他的视线,把两手交叉在胸前。他赤裸着身子,仿佛刚出生那天一般,他的肚子凸起,他的双唇紧闭。佛洛依德想笑。他要是跟拉斐特更熟一点,他要是更了解他一点,便会说“哎呀,得了吧”,然后在他的脸上亲一口。 “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随便问问。”佛洛依德说。 “我姐姐住在新奥尔良。” “你去过那里?” “没有,我哪里都没去过。” “哦,对于一个哪里都没去过的人来说,你算很开放的了。” “你这么认为?”拉斐特问,他的笑容是最真切的,最诚实的。佛洛依德可以把他带到什么地方,他们可以两个人一同旅行,他们可以共度一夜又一夜。佛洛依德从没想过他会跟一个男人能够有持久的关系。 雨下大了,他们两人在空地边上的一棵树下避雨。很长一段时间,他们坐在一起望着大象肥大的叶子一样的耳朵在滂沱大雨里来回扇动。佛洛依德想要抓住拉斐特的手,可是他也许会推开。那要是他没有反抗,他们手拉手坐在雨里,这意味着什么?最好还是起来离开这个空地。可是佛洛依德渐渐移向拉斐特,直到他们的大腿互相碰触,直到他的大腿靠在拉斐特的腿上,拉斐特的也靠在他的腿上。 他们第二次在一起后,佛洛依德开始希望他们能够在这棵树下过夜,然而拉斐特站起来,突然说:“我该走了。” 他迅速穿好衣服,走在前头引路。这条小路,来时像走了一年的时间,现在看起来不过跟城里的街区一样。不一会儿他们就回到了教堂后面的小院子。 “那么,就这样吧。”拉斐特说。 佛洛依德想起几个小时前他丢下达拉的场景。拉斐特准备就这样把他留在公园里,什么也不留下。 “好吧。”他说。 “就这样吧。”拉斐特重复一遍。两人面对面站着,不足一步之遥。“那么,改天见。”他说。 “等等!”佛洛依德喊道,“我是说,我明天晚上要在克利奥塔演出。” “你是在约我出来吗?” “如果你想的话。” “你是不是在约我?” “是。晚上十点钟。” “我十一点到。”拉斐特眨眨眼睛。很快,他便穿过了教堂后院的公园,消失了。 佛洛依德这时很渴望抽根烟。他的衣服湿透了,衣衫不整,谁知道他身上散发着什么味道。大雨在他和拉斐特坐着的地方形成了一个小水坑,教堂门前的探照灯上聚集了一堆小飞虫。没有了拉斐特,这个地方如同被废弃了一般。 我跟一个男人约会了,佛洛依德心想。他对这个事实感到高兴,甚至雀跃。可现在他又是一个人了,这种感觉仿佛像一道光突然熄灭,仿佛一个孩子迷失了方向,在黑夜里恐慌害怕,什么也看不见。在刚才与拉斐特在一起的三个小时里,他觉得其中的含义要远远大于他和其他的女人在一起的时候,这意味着什么?这样岂不是说明他……他现在需要走一走。他要回到公寓里,然后拿起小号,他要找个僻静的地方吹奏,直到他的手指发疼,直到他的嘴巴再衔不住那吹奏口。 他离开了教堂后院,参加七天节的人群也离去了,一桶桶的燃料——那个男孩称为没药树脂的东西——也消失在街角。一对情侣在一棵树下醉醺醺地拉扯,女人的上衣滑落到肩膀。这个节日退化成了腐化、堕落。也许大家都喝了太多酒,就是那个蓝知更鸟女孩给佛洛依德的那种,于是他们变得兴奋、放纵。在大部分正常情况下,佛洛依德是个喜欢性爱的人,大于他的任何利益;当然,那是符合他的口味的,而七天节给他带来了拉斐特这个麻烦事。不过麻烦是可以解决的,也是可以忽略的。他已经忽略了好些年了,他记不清到底多少年,而现在也没有什么理由改变现状。根本没有任何理由。尽管佛洛依德这样欺骗自己,但他知道,下一晚他的演出结束后,他还会告诉拉斐特他在新奥尔良还有一场,实际上并没有,而如果拉斐特同意,他们会一起驱车而去,驶向那最深沉的夜。 其实,他也不是没想过和男人在一起的可能性。以前就有过一个男孩,叫卡尔。当然,那时佛洛依德不过才十三岁,那个年纪正是性刚刚启蒙的时候——他能够理解那种方式。事实上,他尝试过多次用那种方式来理解。他们是最好的朋友,他在卡尔的家里度过了冬日的每个下午。那天的整个下午就是在卡尔家,他坐在卡尔的床上,被单围在肩上。冬天很冷,下午渐渐离去。他们那时在忙活着什么,画画,或是在玩方格游戏,或是写作业。两个男孩在冰冷的房间里紧挨着坐在一起,阳光斜射进窗户,他们靠着那一点渐渐稀疏的阳光温暖自己。卡尔把冰凉的手放在佛洛依德的膝盖上,一开始,他想像拍苍蝇一样拍走他的手,可他什么也没说,两人就这样静静坐了一段时间。卡尔的手暖和了,指甲上的月牙从蓝色变成了粉红。他在佛洛依德的大腿上摩擦,不论他触摸到佛洛依德什么地方,他都像燃烧了一样。两个男孩腿交叉而坐,膝盖贴着膝盖,急促地呼吸、颤抖。 房门开了,他们却没有听见脚步声——他们怎么会没听见脚步声呢?卡尔的母亲来回看着这俩男孩,从这个看到那一个,再从那一个看到这一个。当她反应过来眼前的场景时,她的脸开始扭曲,那已经不是一张脸了,而是愤怒。佛洛依德跳下床,但她挡在门口。从来没有人如此厌恶地看过他;他从来没有做过比这再恐怖的事情,让他变得仿佛不再是人类。她厉声尖叫“滚出去滚出去滚出去”,可她不停地挥舞拍打让佛洛依德根本出不去。他终于跑下楼梯,到了大门口,赶紧从壁橱里拿了外套。楼上,她一遍又一遍地打着卡尔,拍打声响彻整个空荡荡的房子。 现在,佛洛依德跑在这无人的大街上,仿佛他这样疯跑便能把卡尔被打的记忆抹去,仿佛能把自己那一脸痛苦的惊讶抹去。佛洛依德拐过街角,他的心在胸腔里跳得厉害,他的腿在不停颤抖。街区中央从一扇开着的门内洒出琥珀色的灯光,照在人行道上。一个女孩穿着便服正坐在门口扇着扇子。这灯光将他吸引,屋子里散发着烤面包的香气。另一个女孩在一张长桌上和面,她的手臂上沾的全是面粉。她身边全是面团:面包锅里正发着的,还有松饼罐里已经发好了的。 坐在门口的女孩眯起眼睛,说:“我们不卖酒。”一对儿刚参加完七天节的情侣在马路对面跌跌撞撞地走。 正和面的那个女孩走过来。这两个女孩是姐妹,他想,也就十多岁的样子。“没错。”她说,“这里什么都没有,只卖黄油面包卷。” “我……”佛洛依德不知道该怎么跟她们说,其实他只是想走进这琥珀色的灯光里,然后闻一闻面包的香味,而且看她们的样子,应该是好女孩,他现在十分需要这样的一刻安宁。 “你们这儿有电话吗?”他问。他摸摸衣兜,想找个手帕,但是没找到,于是他用手背将眼泪擦去。 “能让我打个电话吗?我付你们一美元。”他说。他掏出钱包,取出两张松软的一美元递给女孩们。“给你们两美元,一美元是电话费,还有一美元买你们一个面包卷。” 女孩们面面相觑。刚才和面的那个女孩耸耸肩,另一个说:“过来这边。”她领他穿过了几道双扇门,走进一间小面包房,四周明亮的黄色墙壁,柜台上摆着一瓶薰衣草。她指了指墙角的电话,正当佛洛依德等待接线员连通时,女孩取出三个烫手的面包卷放到柜台上。他还没来得及道谢,她便已经走了。 他没听见铃声,只是噼噼啪啪的静电声,接线员让他再等待一下。他咬了一口面包,又开始哭了起来。电话那头咔哒一下,然后传来一个微弱的声音。 “妈妈!”佛洛依德说,“妈妈?” “佛洛依德?”海蒂说。 “我希望我没有……估计我把你吵醒了。”他希望电话里的噼啪声能遮挡住他声音里的泪水。 “是你吗,佛洛依德?怎么了?你还好吧?” “我很好,妈妈。我很好。我只是想……我好久没打电话了。” “你从来都不打电话。”海蒂说道。要是这话从别人嘴里说出来会是带有责备的,而从她口中说出,仅仅是陈述一个事实。“你受伤了吗?” “没有,妈妈。我只是想跟你打声招呼,我两个星期后就回来。” “你有几封黑人音乐家协会寄来的信。”海蒂说。 “两个星期后,妈妈。” “我听见了。”她叹了口气,“你还好吗?孩子!” “我很好。” “很好才不会三更半夜打电话。”他们两端之间的电话线嗡嗡地响。 “我要挂了,我只是想和你打声招呼。我猜……你怎么样?” “我还可以,佛洛依德。老样子。” “爸爸呢?爸爸怎么样?” “他也很好。每个人都很好。佛洛依德,到底怎么了?” “我现在得挂了,妈妈。我知道很晚了。我之前想……我估计你刚才可能是坐在楼下客厅呢,你平常老是这样。” “嗯,刚才是的。” “那么我没把你吵醒了。” “没有。” “好吧,我想我得挂了。” “好吧。” “妈妈?” “嗯?” “你记得卡尔吗?卡尔后来怎么样了?” 海蒂停顿了很久才张口:“我不知道他后来怎么样了,他们家搬走了。” “不过他应该还可以吧,你觉得呢?我是说,你没听说过他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情吧?” “我不知道。我没听说过。你为什么要问我那个男孩的事,佛洛依德?” “没什么,只是突然想起他来了。我现在要挂啦。跟你讲电话真好,妈妈。我会很快见到你的。” “再见,佛洛依德。” “很快就见了!” 电话断了。他把听筒放回原位,拿着面包嗅了好久,然后才把它们吃完。佛洛依德又放了一美元在柜台上,然后从前门离开了面包房。 佛洛依德的演奏会在第二天晚上十点准时开始,这时间正好是酒鬼们还没开始耍酒疯,体面的女士们还没有回家的时候。演奏会上女人多是件好事:女人越多,发生打斗的机会越小。佛洛依德登上舞台,手里拿着小号。这里的观众席都坐满了。克利奥塔剧场,佛洛依德听闻,是这三个镇上唯一一个准许黑人进来的地方。 佛洛依德感受到了观众期待的分量,也感受到了他们的疲惫。海蒂称佐治亚“那个地方”,她不会叫它的名字的。佛洛依德不知道她在那儿到底经历过什么。海蒂与奥古斯特是南方来的难民;在佛洛依德的印象里,那里是他们充满恐惧、怀念与愤恨的地方。有时候,会有用私刑的、杀人犯或白人暴徒从“那个地方”来的新闻传出,他们肆意侵略韦恩大街上的房屋,让这里的居民们渐渐不敢做声,并感激他们在北方的避难所了。佛洛依德望着台下的观众,他总觉得自己与他们的经历之间有一大块不可弥补的差异,对此,有时候他认为不公,有时却又感到惭愧。他欠着这些观众什么,这一点他是确定的。而音乐是他能够踏入他们此刻共同的经历之中的唯一办法。虽说这个想法难免过于谦卑,可他除此之外也不知道其他途径了。 佛洛依德擦擦自己的小号,以期能带给自己好运,也是对接下来他要演奏的这首曲子所表达的敬意。克利奥塔太简陋,连像样的室内照明都没有,于是业主只得把后座顶上的几盏灯关掉,不过佛洛依德依旧能够看清这些人们。钢琴手开始弹奏了,鼓手也轻轻地拍打起来,力度刚好足以让观众们做好准备。达拉身着一身红裙,鲜红得像一滴血。佛洛依德自打前天晚上就没见过她,他等待着。拉斐特没有在剧场里。钢琴手等得有些不耐烦了。佛洛依德内心告诉自己,他并没有在等那个男孩的出现。可是,不一会儿,拉斐特溜进人群里,这时,佛洛依德才将小号举到嘴边。 钢琴手尽情地弹奏起来,鼓手也雀跃地拍击。人们向前弓着身子。佛洛依德的小号在灯光下闪闪发亮,他吹奏的是《完满的夜》。一个男人在前排大喊:“老天!”佛洛依德时而断奏,时而舒畅。他的乐曲向观众们提问,他们是怎么了,然后把问题丢给他们。佛洛依德畅快自如地吹奏,任由他的小号带他驰骋。没有任何小号所不能表达的情感。“不可能有,下辈子也不可能有!”前排的那位叫起来。 观众们正听得出神,人群里突然一阵喧闹。佛洛依德的视线越过小号,看见一个醉汉正踉踉跄跄地位于那片混乱中央。他用他那只肥大的手臂使劲推了拉斐特一把,拉斐特向后退了几步差点没倒。他重新找到立足点——他动作很快——走到那汉子面前就是一拳。钢琴手停止了演奏,鼓手也停下了。唯有佛洛依德继续吹奏着一首似乎永远也结束不了的曲调,他的胸口紧张起来。 那醉汉身体一摇摆躲了过去,拉斐特刚才挥的那重重一拳让他有点站不稳。拉斐特立马骑到他身上,奋力揍他,一拳打在他肚子上,又一拳打在喉咙上。若不是两边的人把他拉下来,把他的手都按在身上,恐怕他还会揍个没完。醉汉弯着腰,身上没了力气。他指着拉斐特,努力想要说什么。劝架的那人把拉斐特架到门口。 他们决定轰走的人并不是那个胖子,而是拉斐特。没有一人反对。佛洛依德将小号拿在身体一边。有些人甚至在拉斐特经过自己身边时还吹口哨。大部分人什么也没做,不过佛洛依德从他们的脸上看不到一丝同情。即使有更糟糕的事情发生,假如那大块头把拉斐特揍得遍体鳞伤,这些人也不会站出来保护他。在这个地方,或是在新奥尔良,或者他们有可能去到的任何地方,拉斐特永远都是一个令人们难以容忍的讨厌的东西。 他从那人手里挣脱出来,站稳脚,然后用燧石般的目光凝视佛洛依德,正如前天晚上的一样。佛洛依德几乎要从台上跳下来,他想愤怒地穿过人群,用他的小号揍那个男人,直到他们肯把拉斐特放了为止。佛洛依德迈步走到舞台边缘,拉斐特在门口与那两人打起来。观众们已对刚才的混乱不感兴趣了,他们期待地望着佛洛依德。他冲钢琴手点点头,然后再次将小号举到嘴边。 观众们爱他,他应观众要求,接着又演奏了三首。在佛洛依德后面出场的乐队又把他邀请上来与他们演最后一场。节目结束后,站在前头的那个男士像在教堂里一般热情地欢呼,他请佛洛依德喝了杯威士忌,接着又请了第二杯、第三杯。达拉也来到这间酒吧,不过不一会儿她就飞奔到了舞池里。威士忌让佛洛依德觉得有些反胃,他的目光一直未从门口移开。仿佛在他拒绝帮助拉斐特之后,拉斐特还会回来似的。那个欢呼的男人说:“他们居然在你演奏中途这样闹事!那个男孩应该识相点,别来这个地方。” 佛洛依德坐在酒吧的高脚凳上,身边都是他的崇拜者。忽然之间,他的懦弱与心碎涌上心头。他很想痛哭,他努力平复自己的情绪,把剩下的酒喝完。酒杯从他手里掉了下来。人们围住他,拍他的后背,又点了几杯。“小杯子而已嘛,很容易抓住啊!”那个雀跃的男人大呼。佛洛依德大笑出声,一不留神四杯下肚,酒吧侍应都来不及给他斟酒。他站起身,蹒跚地走出酒吧,他那群粉丝们准以为他是去吐了。 佛洛依德躲进克利奥塔旁边几个房子以外的一个凉亭里。夜深了,街道很安静。人们从酒吧出来找他,他们的喊声大过他的哭泣声。他不知道拉斐特住哪里。他不知道他姓什么,或是在哪工作。佛洛依德弯下腰,手撑着大腿。今天的夜比昨天的凉,微风吹拂,让他平静了些。拉斐特提过,他母亲的家在镇上郊区的地方。离得应该不会太远,镇子很小。他可以找到拉斐特,请求他的原谅,他们可以当天晚上就离开,正如佛洛依德之前所想象的。他把车停到这附近一条巷子里了,他也不记得到底是哪条街,疾步走到街角。 “你这么火急火燎地干吗呢?”一个男人对他说,手里拎着个酒瓶。他过了马路朝佛洛依德走来。“我说,哪儿着火啦?”他上下打量佛洛依德。 “你认识那男孩?”他问。 佛洛依德继续走他的路。 “你连说话的时间都没有?估计你是想赶紧到哪里去吧?” 男人在他身后加快了步伐。 “我看见那孩子看你来着。你是要找他吗?” 佛洛依德转身。这男人把酒瓶举过脖子。 “我不知道你什么意思。” “你不知道我什么意思?你还能干得更漂亮点吗?我是说你的朋友。” “我不认识他。” 佛洛依德握起拳头准备干一架。这时,一个女人的声音从街道对面传来。“山姆!快点回来!吉姆要让咱俩坐他的车。”男人又上下扫了佛洛依德一眼,然后走开了。 佛洛依德像个被打的小狗一样耷拉着脑袋,他告诉自己,他做的是对的,倘若承认他认识拉斐特未免也太不谨慎。承认之后除了跟那个男人干一架外,还能得到什么呢,白耽误他找拉斐特的工夫。他绕过街角,靠在一堵墙上,重新调理呼吸。他记得他的车就停在一条要道上。去他们的,这些人。去他们的。他得采取行动了。他要做这件事;他不知道做完之后会发生什么,但他要做的这件事是正确的。佛洛依德朝车子踉跄走去,他看见黎明就要来了,天边露出了粉红。 “嘿!是你吗,佛洛依德?” 达拉站在街上。 “这里到处都是白痴,是吧?”她边说着边向他走来,“你有烟吗?” 佛洛依德摇头。 “整个镇上就没有一个人有烟,商店也关门了。真是个有意思的小镇,这倒是真的。”达拉在她的手提包里翻腾,“我总是在钱包里留一支烟,以备不时之需。你确定你没有?” “我确定。” 达拉歪着头,盯着佛洛依德若有所思。 “那不是你的车吗?”她问。 “哦,是。我猜是的。” “你要离开这个镇子了吗?”达拉轻声笑着。 “不是,只是出来走走。” “是这样吗?”她悄悄走到他跟前。 “你想到车后座里去吗?”佛洛依德把手插进衣兜,低头看自己的脚。 “哦,你不想。我都不知道你有没有真正想过。”她停顿一下,“也许车里有烟?” 达拉走到车前,在车窗上照镜子。“现在我知道你为什么不停地两三天就换一个地方了。” 佛洛依德真想扇她。 “昨天晚上我看见你和那男孩到树林里去了。”她说,“这是你跑来找车的原因吗?”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佛洛依德回答。 “我看见你了。” “那不是我。” “对我来说无所谓。我的意思是,我虽然觉得挺恶心的,不过我不敢说我有什么可介意的,不太关我的事。” “那不是我。” “不是什么新鲜的事,不过我还是觉得你们应该秘密点。你也看见那男孩的遭遇了。” “我不认识他。” “啊,得了吧,佛洛依德。” “你看见的不是我。” 达拉低头把玩车门把手。“有钥匙吗?”她问。 佛洛依德嗅到了自己的懦弱,他的内心已经完全崩溃。假如这个时候在街上看见拉斐特,自己一定连看他一眼的勇气都没有。佛洛依德打开车门,坐进驾驶座。他把手放大腿上,以止住肌肉的痉挛。达拉爬进来,坐在他旁边。“出去。”佛洛依德很想这样说。她在车厢储物格里搜寻烟的踪迹,结果一根也没找到。她起身想要出去,佛洛依德抓着她的胳膊,把她拽了回来。“要是咱们现在走的话,”他说,“我还来得及赶下一场演奏会,离这两百英里。” “你以为我是傻子啊。”达拉回答,挣脱了他的手,走出车外。她走了几步以后,转身面对他,用更加温柔的语气说:“你要这么一路开下去的话,最好先把自己状态调整好。” 佛洛依德望着她穿着那双破旧的高跟鞋,一颠一颠地消失在街角。太阳犹如一个愤怒的橙色大球,从天边忽地升起。那也是另一个世界,跟这个一样的世界,到处是火焰。上空还是一片黑压压的紫色的云团。佛洛依德扭动钥匙发动引擎,心里想着,我该像犹太人一样把自己吊死。 [1] 没药:没药树的树胶汁。——译者注 第三部分 奋兴布道会 1950 这个奋兴布道会的帐篷比希克斯想象的要小,里面站了不到30人就已显得拥挤。希克斯和另外两人坐在前排的折叠椅上,他透过人群,视线穿过上下摆动的帐篷顶,看见前方的院子。雨水正有序地拍打树木,绿油油的叶子在枝上颤动。有一家人走了进来,看见希克斯站在讲坛后头,又走了出去。他们离开是因为希克斯,因为他只有15岁,还是个北方人,而且没人听说过他。跟他坐一块儿的牧师也是不知名的,可他们好歹已是中年,看起来像是那么回事。那天早些时候他遇见他们时,他们说他太嫩。他们咯吱他的下巴,开玩笑说他耳朵后头还湿着呢。他们用宽大的手掌胡乱摸他的头发。希克斯能从刚剃完的头发里感受到他们的手掌,或干或湿,或稳或颤。他不相信他们的友善与童心。 希克斯所在的帐篷里灯比较少。他倒无所谓。他会坚持布道,而那个带他来到这里的那个人会发现他们犯了个错误,然后把他送回费城的家。 离这儿30米远的地方,在另一间更大的帐篷里,有人们翻阅赞美诗集的沙沙声,还有钢琴的伴奏声,人群开始歌唱。希克斯的观众脸上满是疲惫——他们太累了,没法听布道,他们太累了,感受不到任何东西。 希克斯把目光移回到那群郁郁葱葱的树上,一个穿大黄色裙子的女人站在树丛中央,浑身湿透了。她的裙子紧贴大腿,上衣贴在她的胸脯上,光滑无比。她手里没撑雨伞,希克斯觉得很特别。他发现这里的人大部分都不用雨伞。他们走进帐篷,把身上的雨水抖掉,显然,这是他们落后的农村方式。他想起了母亲——海蒂,她走出后门,走进雨里,雨伞举得高高的,没两步她就消失在巷子里。海蒂走起路来跟火车似的,奥古斯特这么说她。希克斯总是知道他的母亲在房子里的什么部位,她下一步将会走向哪个房间。他在家待的时间太多了,海蒂不希望他是这么个恋家的孩子,她认为他该跟兄弟们多出去走走。为了避免让她不高兴,他总是蹑手蹑脚地藏到屋子的角落里,他与富兰克林和比卢普斯一个房间,他的大部分时间都在房间里度过了。他最喜欢藏匿的地方是楼梯底下,尽管对于他来说,那个地方着实过于狭小,他得蜷缩成一个球,膝盖都碰着下巴了。 在这个小空间里,没人看得见他,他觉得十分自在,房子里的一切响动都成了蜜蜂的嗡嗡声,在他耳边打转。他听得见海蒂在走廊里说话,听得见兄弟们的悄悄话——海蒂是不会在家里大吵大叫的——听得见父亲在吹口哨,姐姐们在耳语。每当躲在楼梯底下,他的伤疤便不再困扰他。他不再感受到脖子、身上,与后背上的疤痕。虽然已痊愈好些年了,可是这些伤疤时不时还会痒,还会痛,像希克斯六岁时烫伤后第一次结疤时一样痒,一样痛。 希克斯一直独自忍受着长期以来的痛苦,他不告诉大家不是因为他坚忍,不是因为他勇敢,而是因为他痛苦。他的痛苦与软弱使他变得特别——特别委屈又特别愤怒——与众不同,因为他所承受过的一切。他的痛苦是他最珍贵、最秘密的财富,希克斯牢牢地抓住他的痛苦,犹如盗墓者牢牢地抓住从尸体身上抢来的珠宝。 帐篷再次被吹开了,那个穿黄裙子的女人从树下快步走到雨中。希克斯看不清她长得是否漂亮,但看见她紧贴在大腿上的裙子,他的脉搏加快了跳动。他只知道,她很年轻。他希望她能够走到他的帐篷里来。也许听到他布道以后她会失望——他们全都会失望的——但他的伤疤在这潮湿的帐篷里实在痒得不行,倘若她进来,至少可以让他从痛苦和思乡的情绪中分散注意力。 希克斯以前曾做过四次布道,那时候是在费城他家附近的一个教堂里。布道的词句像出窍的灵魂,完完全全地操控了他的嘴巴。他第一次布道是在将近两年以前,在一个周日的晚间服务上。就在希克斯要念祷文之前,他听见一声低沉的口哨,像是一阵风吹过一根空空的骨头。他感受到什么东西——灵魂?魔鬼?——正向他走来。当它来到希克斯面前时,它进入到他的身体里,不是《圣经》里说的那种圣洁灵魂,而更像是足以半夜震醒熟睡中人的一个霹雳。它强大的力量似乎把他拆成了两半。他用手挤压喉咙,可仍旧制止不住祷文从他内心里升起。他恐惧,他觉得自己要吐了。祷文如一堆石子聚集在他嘴边,一个个地从他的唇边跳下。 后来,郊区居民们告诉他,有整整30分钟,他就像被上帝钦点指派了似的在布道。希克斯丝毫记不起他究竟说了什么或做了什么。结束时,他只感受到余留的一丝快感,并瞬间消失了,这突然消失的快感令他空虚、疑惑。希克斯回到家里,躲在楼梯底下他一贯躲藏的地方,紧闭双眼,试着召唤上帝,召唤任何来到他身体里的东西,然而犹如努力去记起一场梦似的,他越是想要想起,它越是离得远。牧师说这是上帝的恩泽。可究竟是什么样的恩泽才会这样来的时候将他牢牢抓住,走后只留下一个脆弱又受伤的自己,正如在它到来之前的那样?没有人能回答他这个问题。海蒂说这就跟教堂修女们抓住灵魂的时候是一样的,她们那时就会不自主地说家乡话,只有激动的时候她们才这样。奥古斯特说这个世界上有些奇怪的事情就是无法解释的,希克斯的灵魂出窍就是其中之一。 希克斯不知道宗教是否就是一群人集体神志不清,然后当踏出教堂门口走到街上的那一刻又立即恢复了意识。谁能责怪他们呢?谁不想对什么光明又高尚的东西着迷呢?但希克斯不像其他教堂里的人,他所经历的上帝事件是一股他不能控制的巨大力量。他开始相信,如他生命里的其他事情一样,他的布道跟他糟糕的身体多少有些关系。他不知道也许这里面蕴藏了祝愿,也许给他带来了帮助。夜深时,他的家人都睡了,唯有希克斯难眠。他的身体很痛,伤口很痒,他知道他无意识地说出耶稣的话语再次证明了,他是个怪人,不单是身体上的,连精神上都是。他的灵魂容易受到上帝的怪脾气影响,正如他的身体也容易受到任何伤害一样。倘若希克斯知道如何祈祷,他一定会请求上帝将他的天赋带走。 帐篷里的人们已经准备好布道,希克斯不知道他应该讲些什么。教堂信众望着他,他不希望他们看见他的局促不安,可是他的焦虑使得他的皮肤红得像火柴头。他看看别的牧师:有一个捧着本页角翻卷的《圣经》,书封是个棕色的皮套,上面横七竖八布满了褶子;另一个在看他的笔记,时不时地停下来抬头望,嘴里振振有词。希克斯对《圣经》的了解大部分是从周日学校里学到的,还有姨妈玛丽恩带他去教堂时听到的只言片语。奥古斯特和海蒂只有在圣诞节和复活节,或者洗礼仪式和葬礼上才会听布道。姨妈玛丽恩说就是因为这样他们的日子才那么苦。“若是你不到主的房子里去,他也不会来你的房子里的。”她总喜欢这么说。 希克斯离开费城来奋兴布道会之前没有跟他的兄弟们道别。他在黎明前就被车子悄悄接走了,那时街区上的人们还来不及睡醒看他离开。希克斯在离开的前一天把邻居家的一个小男孩给咬伤了。暴力倾向从他内心深处迸发出来,此前他从未意识到。男孩的家属想要复仇,邻居们都说他疯了。 到亚拉巴马用了两天时间。第一天晚上,希克斯在车里睡觉,第二天晚上,一位从田纳西来的女士接待了他。他们在死寂的夜晚停在一条乡村路上,没有街灯,月亮如银盘。夜色很黑,希克斯甚至看不见自己的身体,他与黑夜融合成一体。一位妇人提着灯笼打开门,她告诉他们这里的电压不大稳定。这条路上只有她这一户人家,房子里有青草与露珠的味道,房间里蚊子嗡嗡地飞着。在希克斯看来,她家的墙壁根本不顶用,只不过是挡住外面别人的视线罢了。黑夜、小虫、寂静,使得希克斯晕眩,他一整夜没睡。翌日清晨,他觉得这房子就是个简陋的木头小屋,支撑着屋顶的重量,窗户倾斜得厉害,甚至没法装玻璃。 此刻,《圣经》摆在大腿上,他试图想象第十六篇,第三章里,约翰与耶稣在水上,以及丹尼尔在狮子穴中行走的情景。他尝试从这些故事里感受什么,以重新燃起对宗教的热情,可他的内心始终保持平静;他竭力让自己神志清醒,有些害怕。希克斯闭上眼,合上《圣经》,他决定随意翻开一页,不管是什么,然后就开始按照翻到的那页上的内容来布道。《利未记》第二十篇、十四章,给麻风病患者清洗仪式。《创世记》第九篇、四十九章,“犹大是狮子的小崽子。”他不知道什么叫小崽子。手鼓声停了,一个人走到前面轻便的小桌前,这个桌子被用来当作布道讲坛。 两天前,海蒂半夜把他摇醒。“嘘。”她的手指放在唇上说。她取出一件外套,一个领带,希克斯以前从来没见过,然后示意他赶快到洗手间里换衣服。那时天还没亮,他走下楼,他们全在那儿等着,海蒂和奥古斯特,还有他们的老朋友格力斯特牧师,他们聚集在前门的门厅里。格力斯特牧师说他们要立刻出发,马上就得走。亚拉巴马的奋兴布道会两天以后就开始了,他们可以在这个州里巡回走几个地方,离开两个星期。 “两个星期!”希克斯说。 “孩子,你闯下了这大祸以后应该庆幸不是离开两年了。”奥古斯特说。 “你觉得这时间够不够长?”海蒂问。 “我觉得咱们得看看。”奥古斯特回答。 希克斯从来没有离过家。他望着二楼,他的兄弟姐妹睡觉的地方。 “没有时间道别了。”海蒂说。 她打开大门,四人朝马路边上的一辆轿车走去。格力斯特牧师拎着海蒂为希克斯准备的旅行箱。海蒂走在大家后面,表情呆呆的,不知在想些什么。希克斯已经放弃了母亲会过来道别的希望,最后一刻,当他在后座上安顿好,汽车要开动时,海蒂冲了过来,拿出一本《圣经》递给他,她紧抓住他伸过来的手,然后转身背对他,走进屋子里。 人们坐立不安。希克斯又一次翻开他的《圣经》,他的手指翻到了天福词:“穷人的灵魂是受到祝福的……哀悼的人们是受到祝福的……”还有那些驯服的人、善良的人等等。希克斯不想变成驯服的人。遍体鳞伤如他,人们总把他身体上的局限误解为他的谦逊。希克斯认为善良与软弱是一样的东西,这东西让他厌恶,正如他孱弱的身体令他厌恶一样。他想要惩罚,而不是原谅。他想要成为一把利剑,而不是一只小羊羔。 他的脑海里浮现出约书亚的故事。希克斯依稀记起一面墙,一座城,它的名字想不起来了,可是他没在《圣经》里翻到。讲坛后面的那个人引领教堂信众开始祈祷了,这是一个长长的富有深情的祈愿。在那群看起来懒洋洋的人群里居然有人能高喊出来。希克斯的手心很湿,《圣经》的书页都沾在了一起,手指在书角上留下了污痕。他想松松领带,解开他的衣领。杰里科!他想起那座城的名字了。 “阿门。”引领信众祈祷的那人说。 “阿门。”信众回应。 “我们今晚将用三种方式给你们讲主的祷文。”他说,“他让他的三个仆人给予了我们祝愿。” 希克斯找到那段文字了。如他所希望的那样,里面没有涉及战争,只是有些人在吹小号,以色列人绕着城墙行走。带领大家祷告的那人说:“我们大老远从费城请来了希克斯牧师。”希克斯一直弓着头,好把剩下的读完。 “看来咱们年轻的牧师弟弟迷失在祷文当中了。”他停顿一下,但希克斯还是没有抬头。“我说,”那人继续,清了清喉咙,“这个布道大家应该要记得!” 当希克斯站起来,人们期待地向前倾着身子。他们互相交头接耳。有人说:“他还没只蚂蚁大呢。”他走到讲坛上,表演似的将《圣经》摆在台上,来回翻动着页面,小心翼翼地站稳,他的眼睛湿润了。他们或许已经知道了杰里科的故事,人人都知道那故事。他不应该出现在这里,他应该坐在费城他的房间窗前,望着他的母亲走过小巷的身影。 “下面我要给大家讲讲约书亚。”他说,“请大家……请大家翻开你们的《圣经》,翻到约书亚那篇。” 信众都看着他,人们没有往常宣告经文过后的紧张不安。那个领他们开场祷告的人走到他身后,悄声说:“他们好多人都没带《圣经》,你得把文章念出来。” “哦!我……抱歉。我可以就是……我给大家念……”他有些站不稳,页面上的文字不断地跳动,令他找不到他选出来的那段章节。 “听不见!”有人在后面大喊。 “对不起。是,额……”希克斯深呼吸一口气,“约书亚第十五篇,第六章。”他向他们喊道。他的声音响亮深厚得有些不自然,像个孩子在模仿大人。他用他那伪男中音大声朗读着,他不敢抬头看,他能感觉到他们已经厌倦了。而当他读着读着,他的脑海中开始浮现出场景。希克斯看见一个白衣人带领着一大批军队,上百人跟随着长着胡子的约书亚,他两腿分开骑在马上。在他的前面,另一群人手里拿着的号角和小号,在阳光下闪着耀眼的金光,这光强烈得恐怕在沙漠对面都能看见。他们绕着高大厚实的城墙行进,墙面高得看不到它的上方。一次、两次、三次、四次,约书亚的军队就这样一遍遍地绕着城墙行进,结果什么也没发生。主的军队开始对他的领导者起疑了。 希克斯望着眼前的信众,这些人与约书亚的军队一样满脸疑惑。约书亚的军队绕着城墙走了第七回,小号手一齐举起了他们的号角,仿佛他们的高潮一同到来般。约书亚举起他的手,他的军队大呼:“万岁!万岁!万岁!”他们在空中挥舞着佩剑,“万岁!万岁!万岁!”洪亮的呼声撞击着城墙上的石块。杰里科在颤抖,灰色的城墙圆石被震裂成两半,继而四瓣,直到最后什么都不剩,瞬间,杰里科已被夷为平地。 “这些墙已碎成灰尘,兄弟姐妹们,化为乌有了。你们看见了吗?请你们闭上眼睛,兄弟姐妹们,然后在脑海里勾勒主的杰作吧!” “阿门!”有人高呼。那灵魂此刻又来到希克斯身上了。他看不清他眼前的各个面孔,他的忧虑已去,取而代之的是在他胸中如火一样涌起的狂喜。 希克斯想起儿时的一首歌,然后用他那绵长的优美的他这个年龄特有的男高音唱了起来。“约书亚战斗在杰里科、杰里科、杰里科。约书亚战斗在杰里科,城墙一倾而倒。”人们也跟着他哼唱。他向天空举起他的《圣经》,大家都站起来,第一排的妇女们摇起她们的手鼓。大家一边鼓掌,一边跺脚,希克斯伸手让他们安静。 “接着,他们全力挥舞亮剑,摧毁了城里的一切,男人、女人,年轻的、年老的,牛、羊、猴子。”他念道,“似乎有点极端,不是吗,兄弟姐妹们?可是你们知道吗?主从来不把事情只做一半。他不是来坐在高处吸柠檬汁的,不是吗?他不是来接管这座城的。他是来推翻它的!” “我知道这是正确的!”一个女人大喊。 “兄弟姐妹们,我来告诉你们咱们的主可以做什么。当我还是个小男孩的时候,我被严重烧伤了。他们把我送到医院,整个医院的医生都没有医治办法。你们知道医生们怎么跟我妈妈说的吗,兄弟姐妹们?” 希克斯停顿一下。 “他们告诉她,我都过不了当晚。他们说赶紧给葬礼服务机构打电话吧,给殡仪馆的人打电话吧。他们没有给我开任何药方,那些医生们就这样回家了。而主向我伸出了他的手。” “跟我们说说!” “主伸出了他的手,说:‘还没到他的时间。在他回家之前,我的仆人手里还有活儿要干呢。’” “阿门!” “你们猜怎么着,兄弟姐妹们?他救了我,为了今天的这个牧师神职。虽然我没有太多经验,但我却拥有——阿门!——我却拥有主指引我的双手。所以说,今天晚上他指引我站在这里来引导你们。他救了我,所以我才能在今晚告诉你们,就是,假如我们向主祈求,那么他便会使我们的苦难与纷争一个个被撂倒,正如杰里科的城墙一样。” “赞美他!” “今晚为主欢呼吧!” 他们高呼。 “我说的是欢呼。你们所有人给耶稣的就这点儿诚意?” 信众们在底下大声咆哮。希克斯停下来喘口气,擦去额头上的汗珠。人们又是拍手又是大喊,前排的女士们把手举过头顶,摇着手鼓。 “让我们一同低头祈祷。神,我的父亲,今晚请求您给我们展示您授予我们内心的精神,然后给我们力量去完成您对我们的要求。主啊,请您告诉我们,如何绕着我们的杰里科行进。请你今晚给我们指示吧,耶稣,我们会紧紧跟随着,一路走到胜利。” 希克斯看着信众,前排有个妇人哭了,她的肩膀随着她的抽泣而上下窜动,她的双臂无力地垂在身体两侧。希克斯从临时的讲坛后边走出来,走到她身边。他也不清楚这是为何。他的脚步把他带到她面前,尽管他也不知该说些什么。他用指尖轻触她的胳膊。 “女士?”他说。 她睁开眼。 “女士,今晚耶稣在你心中灌输了什么?” 他轻声地问,仿佛整个帐篷里只有他们二人。他如此贴近地望着她,发现这个女人已完全被征服。仿佛她被踢倒在地后,又继续被踩踏。从她的眼角到她的嘴角流露出一道浅浅的伤疤。她不年轻了,倒也不是特别老。希克斯想用他的舌尖去碰触那鼓起的伤疤。 “我本来不知道今晚我会来的,因为我已经离开很久了。在我很小的时候我被主拯救过一次,但后来又故态复萌。我来是因为我想来——我不知道——我只是想回到耶稣的身边。” “主永远欢迎他的羊羔归队。你叫什么,姐妹?” “科洛儿。” “科洛儿姐妹,他的手臂是永远敞开的。” 她点头。她身上的裙子是浅色棉布料子,也许原先是粉红色的。白色的棉布有些发黄,裙边都打了卷儿。 “我相信是这样的,神父。”她说。 科洛儿站在那里十指相扣,太过用力以致关节都发红了。她深深吸气,努力停止哭泣。 “我可以看出来,你有非常真诚的精神。”希克斯告诉她。他能感受到她困扰的心,和她的善意。他认为,她应该要为那道疤复仇。 人群在他们俩身边形成一个半圆。 “我还没有……我还没有结婚。请主原谅我对一个如你这样的年轻人说这个。我没有结婚,但是我跟一个男人住在一起,后来他走了。我怀了他的孩子,但在她很小的时候就夭折了,于是我跟我姐姐住在一起,她也经历了一段不堪回首的记忆。” “神保佑她。”希克斯说。 “她现在病了。医生来过,他说他不知道她到底是哪里出了毛病。她已经躺在床上一个月了,身体每况愈下,看起来特别虚弱。她是这个世界上唯一一个对我好的人了。” 她用这样的目光望着希克斯,她给他这样的目光,是那样无助,那样无法言语。 “让我们祈祷吧,科洛儿姐妹。你和我,还有主今晚带来的所有这些灵魂。我们大家一同祈祷吧。” 希克斯拉起科洛儿的手,然后两人一同跪在满是灰尘的地上。除了他自己以外,也只有在教堂里,他才能感受到对其他人的怜悯之心。当他看着科洛儿姐妹时,他的内心发生了某些变化。当他在讲到杰里科的故事时,一股力量在他的体内不断聚集,直到最后一倾而泄。他体内的力量过于强大,以至于他都可以使得别人与他一起分担这份力量,他必须与别人分担,否则这份力量会在他的体内爆炸。他也可以如此友善,哪怕只是在布道的那一个小时里,因为他足够强大,哪怕只是在那一个小时里如此。 希克斯一只手放在科洛儿肩上,另一只手摸着她的额头。他在家乡看见牧师这样做过。希克斯感到祷文从他的体内进入到科洛儿姐妹的体内,而她的信念与悲伤也传递到他的身体里。他摸得到她的脊骨,与她额上湿润的皮肤。她看起来是个如此粗糙的女人,没想到她的皮肤竟如此柔软。他的手指有些抽搐。希克斯从未这样有意识地去体会一个人,科洛儿的灵魂在她的体内如马达一般呼啸,希克斯感受不到他瘙痒的伤疤,也感受不到他那拉伸疼痛的皮肤了。 “让我们把手都放在我们的姐妹身上。”他说。 十几双手迎了过来,放在科洛儿身上。信众喃喃地召唤着耶稣,希克斯激动得哭了。 一段时间过后,希克斯也不知是过了多久,他渐渐恢复了意识。他的膝盖在泥土里已经浸湿,跪得僵硬,他的喉咙有些沙哑,他手掌下科洛儿的上衣也已湿润。他突然很有便意,他摩擦着双膝,面对信众而站。信众们有些很兴奋,有些很疲惫,他们的脸上油亮,两行热泪。科洛儿仍旧跪着,两个女士扶她站起身,把她带到一张折叠椅前坐下,她将手放在大腿上。希克斯不知道该如何结束这场宗教布道。他不能想象,在他们这样的经历过后,该如何平静地结束。突然之间,他变得害羞,仿佛刚刚做了件私密的事情,而被所有人都看见了。 “阿门。”他说着走出帐篷,走进外面的树林里。 有人喊希克斯的名字,但他没有回头。在他身后,手鼓叮咚,悠扬的圣歌伴着他来到外面湿冷的空气里。雨已经停了,风吹动树叶,露珠滴在他的头上、肩上。天还有一丝光亮,希克斯明白,他应该回到帐篷里,可他还是想来这片树林。落日最后的余晖照在树叶的水珠上,一时间,林里的树都闪着金光。此刻,他的内心安静,却不平静,他想出了神。他想,我不是无名的平凡人,我不是个简单的有病的男孩。 希克斯艰难地爬上一棵树,跨腿坐在一根低枝上。他听见远处低沉的钟声,叮叮当当从这条泥土小路的那一边传来,它通向奋兴布道会的地方。红土路——路上什么也没有,唯有树木在两旁,和几辆停在帐篷外的车。一轮诡秘的弦月出现在天边。在韦恩大街,他是多难才看到月亮。太阳渐渐到了地平线之下,远处,沿着小路亮着一串串灯光,那是一片小镇所在的地方。格力斯特牧师说过它的名字,但他现在忘了。他没有任何想要去那儿的欲望。 希克斯与科洛儿一同的经历正在淡去。他不知道晚上他要睡在哪里,要吃些什么,谁会给他吃的。出门的时候海蒂给了他五块钱,他知道这不足以让他撑到回费城的时候。 在希克斯坐着的橡树下面,两个人靠在树干底下歇息。 “那男孩,他叫什么?” “希克斯,叫希克斯。” “按理说,他还没到掉光头发的年纪。” “刚才结束的时候,你看到他怎么跑出去的吗?” “是那个科洛儿。她太不开化了,把那小男孩给吓到了。” (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t x t 0 2. c o m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她今晚上是来忏悔的。” “那是,不过明天她就跟别人躲到小屋后头去咯。” “你希望那是你吧!” “不是,我脑子里除了耶稣,谁也没有。” 说完两人大笑起来。 他们是在笑我,希克斯心想。也许他们所有人都在帐篷里笑他呢,愚蠢的乡巴佬。要是奥古斯特留在了佐治亚,说不定他也会变成这样的人。也许他会开着卡车,或是搭辆顺风车从镇里来奋兴布道会祷告,然后跟别人闲聊,就像希克斯刚才偷听到的那场对话一样。他认为南方就是一些没有任何差别的州,这里的人们说话语速都很慢,像奥古斯特那样,他们离开这里是因为那些白人,于是后半生就生活在思乡情绪中,他们怀念那最平庸的最落后的边远山区里的东西:薄壳山核桃、甜橡果、大桃。奥古斯特一遍又一遍地说他仍能背得出小时候在镇上的每个人的名字,在佐治亚,老人们从来不会没人照料,而北方又冷又没有色彩,尤其是食物和人。每当他说起这些的时候,海蒂总是挽起胳膊,嘴巴闭成一条细线。 照明灯亮了起来——柔软的靛蓝色的夜被一团丑陋的灯光吞噬。几个人稀稀疏疏地从帐篷里走出来。一个男人拉着男孩的手,慢步走进这明亮的夜色中,又消失在黑暗里。希克斯注视着他们沿着下路走下去,直到他再也看不见他们。他不记得是否这样拉过奥古斯特的手。别的男孩都跟父亲去钓鱼,去看球赛。也许他看见的那对父子那天刚刚钓过鱼呢。不过,无论怎样,鱼饵还是比较令他作呕的,不钓也罢。希克斯的同学都说他太一本正经,总是不停地嘲笑他。 树下的那两人还在闲聊。“他15岁吧?挺年轻的。” “他长得太小了。” “不过刚才的布道倒是不错。” “是,他确实会布道,不过他身上总有点什么特别的东西。” “你这么说是因为他刚才表现得还可以。” “不是,不因为这。他让我想到棉籽象鼻虫。” “不会吧。他长得这么小,这么憋屈也不是他的错。” 希克斯不知道什么是棉籽象鼻虫,但他能猜到,肯定是个又小又丑的东西。他在树枝上换了换姿势,他多么渴望回到他的兄弟们身边,回到他家楼梯下的小空间里。 树下一个男人说:“不是他长得像象鼻虫,而是他的动作像。” 在学校里,还有一个像希克斯一样的男孩,长得很瘦小。他叫艾弗里,其他男孩叫他艾瓦。他身材矮小,比较柔弱,但是健康,所以,他跟希克斯不同,他免不了要受点身体上的虐待。一天下午,希克斯看见一群男孩在大街上追他。艾弗里跑不快,他知道他们会追到他,于是他站在那条街区中央,等待他们。他们把他包围起来,扳倒在地上。他一下子跪了下来,不肯站起来。他们骂他娘娘腔、同性恋时,他就那样跪在人行道上。等他们发泄完了,他站起来,扫了扫膝盖上的土。希克斯嘲笑他,他希望那些坏小子们可以看见他也憎恨艾弗里,如此,他们便知道,希克斯只是身体虚弱而已,他并不需要别人可怜,不需要别人嘲讽。 也许还有另一种方式去理解这个世界,但希克斯不知道那种方式是什么。对他而言,他自己的亲生父亲都讨厌他的虚弱。希克斯从那次意外中恢复以后,奥古斯特就不再花时间陪他了——当然,他确实也不经常在家。希克斯曾经无意中听见玛丽恩姨妈跟海蒂说,是那两个孩子的死让奥古斯特变得这么放荡不羁,在那以前,他要可靠得多。希克斯不知道她具体指的是什么,但他确实知道的是,他的父亲在他的生命中扮演的角色,充其量只能称得上个次要地位。奥古斯特从没教过希克斯任何一个父亲应该教儿子的东西。希克斯被送来布道的前一个晚上,奥古斯特说:“我不认为你内心有那样的痛苦,孩子。”你又怎么知道我心里有什么?希克斯这样想。你成天就会说笑话,没完没了地讲佐治亚的一个小镇上大家都没听过的故事。你怎么会知道我有什么? 脚步声向树林这边传来。 “晚上好,牧师。”两个男人说。 “赞美主,兄弟们。”格力斯特牧师回了一句。 “那是你们的年轻牧师在布道?” “是的。第一次离开家做布道。”格力斯特牧师说。 “他内心充满精神力量啊,看得出来。” “你们看见他了吗?他们说他从帐篷出来朝这儿来了。” “没有,先生,连他的影子都没见着。” “他肯定来过。也许是跑出来呼吸点新鲜空气,里头太热了。你们要是看见他,告诉他到大帐篷里来找我。他的母亲把他托付给我照看了。”格力斯特说。两个男人走开了。 希克斯听见他提到海蒂,喉咙忽地紧了。他叹口气,然后尽力坐着不动,怕被听见了。 “要是有个男孩在这附近,还不算累的话就在他喜欢的这个地方玩吧。要是累了,他可以跑到车里,在后座上睡一觉。”格力斯特牧师说完,停下来,听了听,“要有这么个男孩,请回答一声‘是的,先生’之类的,这样我好知道他没事。” “是的,先生。”希克斯的声音轻柔,带着呼吸声,在一片片的蝉声中轻得几乎听不见,还有柔软的风吹动树叶的沙沙音,雨滴穿透橡树的滴答声。 等希克斯确认只剩下他自己的时候,他从树上爬下来,在黑暗中踏着灯光,找到了牧师的汽车,在后座里舒展地睡了一觉。 希克斯半夜醒来了一次,刚过午夜,离黎明还早,是汽车引擎突然停止让他醒了。他从车里出来,跟牧师来到一栋房屋前,穿过一条走廊,走进一个满是鱼干味的房间。他在半睡半醒中脱掉衣服,太累了,也不知道牧师有没有看见他身上的疤。一张小床已经为他准备好了。他爬进去,帆布床单在他身体下被压出一个坑。希克斯梦见他在门廊的吊床上,身后是有格子棚的白色大房子,他的父亲走过来,走上门廊的台阶,对他说:“我就知道你会喜欢这里的。我知道你想永远待在这里。” 第二天一早,没有了格力斯特牧师的身影。希克斯睡的这个房间单调、没有生气,黄色的墙壁因为时间久远已变得发黄。他床边的窗户里射进一缕阳光。不知怎的,这阳光有些暗淡,里面浮动着尘埃。窗前挂着层薄薄的纱质窗帘,掠去了一点阳光。房子里不知哪个地方有人在小声说话——声音有些吓人,仿佛是有人在对他低语。希克斯盘腿坐在床边,寻找他的裤子,他突然发觉不知道自己是在哪里,而这又是谁的房子,他也想不起这个小镇叫什么。在这个陌生又遥远的地方,他唯一认识的人就是格力斯特牧师。泪水涌上他的喉咙。小孩子!小孩子在哭咯。他心想,他不能哭,于是他跪在地上在床底下找衣服,最后只找到了他的鞋子。 “该死的!”他说着,格力斯特牧师打开房间门。 “主不喜欢听见那样的话,孩子。” 希克斯身上只穿着内裤,他蜷缩着面对牧师,为身上的伤疤和赤裸的自己感到害羞。他用双手挡着自己的身体。 “不好意思,先生。” “这可不是昨晚布道那么优秀的人该说的话。” 牧师走进来,把希克斯的衣服放在床上。 “这房子的女主人帮你洗了叠好了。”格力斯特说,“她还给你准备了早饭。这些姐妹人真好。她们大多数连自己吃的都不够,但她们还是为我们备下了早饭。就跟教堂里那个寡妇一样。你知道那个故事吧,孩子?”牧师说。 希克斯摇头。 “你身上燃烧着烈火,主确实用他的精神保佑了你,但假如你要继续布道下去的话,你应该了解你的祷文,可是你不知道。”他沉重地看了希克斯一眼,“你想要继续布道吗?” 希克斯不想。没错,前天晚上他是从科洛儿那儿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体验,而且,跟以前不一样,这次他可以记起来。但希克斯想回家。他担心牧师会认为他忘恩负义,于是希克斯回答:“我不知道,先生。也许想吧。” “牧师是要被神召唤的,年轻人!”牧师严厉地说。他指了指希克斯的衣服,“主把裸体的我们带到这个世界上,但我不觉得他希望我们保持那个样子。” 从费城一路过来,牧师对希克斯不错。“现在是种族歧视。”他们路过梅森·迪克逊的时候,他说,“你来过南方没有?”希克斯摇头。“嗯,要是你周围有白人,要让自己变得独一无二,要是做不到,就微笑,不要直视他们的眼睛。” 希克斯在那换衣服,牧师摇着他的鞋后跟。 “主给我们带来呼吸与生命。”他说,“他还带给我们鲜花与月亮,以及去看见它们的眼睛、懂得欣赏它们的美丽的心灵与思想。这是我们唯一能做的。你知道吗?田间的牛就不懂得欣赏美。这是主给我们的礼物,让我们的生活多了一份甜蜜。这难道不说明什么吗?” 格力斯特牧师停了停,然后问他:“你这是怎么弄的,孩子?” “先生?” “我……我想知道你发生什么事了。” “烫伤,先生。” “一定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吧,现在痊愈了,看样子是。” “是的,先生。” “一定非常疼吧——我想,那时你该是个小男孩。” “是的,先生。” “一定把你妈妈吓坏了。” “我想是的。” 希克斯记得救护车开到了医院,海蒂在他身边流眼泪。在那之前和之后,他都没见她哭过。那个时候,他只有9岁,但他依然记得她哭泣的身子来回摇晃,记得她如何不停地抚摸他身上没有被烫伤的地方。“求你了,别把他也带走。”她说。她摇来晃去,可手却一动不动稳稳地贴在他身上,仿佛那双手不属于她的身体。 他在医院里待了两个月。每次他从止痛药中醒来,海蒂总在那里,面色煞白——直挺挺地靠在椅背上,或是站在窗前,或是在他的床尾来回踱步。奥古斯特也来了,他会给希克斯哼个小曲,或者给他带点奇怪的礼物:一个木制的收音机,小声地放,直到护士进来关掉,或是给他带来樱桃,用小刀把皮削掉,然后切成小块,这样希克斯就不需要用他烫伤的下巴咀嚼,直接用舌头就能尝到它的甜味。 他的姐姐们也来了。有一天下午醒来,他发现卡西站在海蒂身后。“很对不起,妈妈。很对不起。对不起。”她说。海蒂转头看她,点了点头。卡西流着泪离开了。 阳光穿透病房里厚厚的窗帘射进来。希克斯感到他仿佛睡了很长时间,也许现在仍在睡着,他所看到的听到的一切不过是场梦。梦里,他下了病床,胳膊搭在卡西肩上,对她说:“看,我很好。那不过是场意外,我现在好了。” 他身体百分之五十面积烫伤。医生告诉海蒂说,他们不知道希克斯是否还能活下来,于是在他长长的睡梦里,他正在死去,或者几乎死去。 贝尔和卡西以为她们害死了他。后来他渐渐好起来,又重新回到了学校,直到现在,六年以后,她们仍自责不已。只要是希克斯张口,她们会为他做任何事情。倘若他对她们态度冷酷,或用愤怒的眼神看她们,她们内心便觉得很受伤。希克斯故意伤害她们,他想把这些痛苦加到其他人身上,他想让她们和他一同记住那天晚上所承受的伤害。 出事的那个晚上,卡西正梳妆打扮,一个比她大点的男孩邀请她参加毕业舞会。海蒂准许了,因为,用她的话说,他是靠谱的那类人,要读大学的。海蒂的钱基本够支付那件裙子,剩下的由卡西为别人打扫房屋赚取。海蒂花了很长时间帮她把裙子压平,然后轻轻地摆在卡西床上,宛如放婴儿一般轻柔。这条裙子是浅绿色的,闪着柔和的光。穿上走起路来,一层层的雪纺料子如溅起泡沫的浪花。希克斯总忍不住时不时地要跑进他姐姐的房间去看一眼。这裙子简直太精致,太美丽了,它美得简直要从窗户处飞走了。 卡西和贝尔在洗手间里,贝尔帮卡西把头发烫卷。“希克斯。”她们一会叫一句,“帮我们再拿点发夹来。”要么就,“希克斯,告诉妈妈20分钟后我们要用烫发梳。”每当被叫到的时候他就过来,然后在洗手间里转悠,看他的两个姐姐。贝尔不忙着弄卡西头发的时候,她就站在他身后,两手捧着他的脸,心不在焉地摸他的脸颊,跟她抚摸小猫的动作一样。他的姐姐们比他见过的任何人都漂亮,她们俩像欢快的鸟儿一样叽叽喳喳说笑着。贝尔走下楼打开热水器。等她回来以后,卡西已经把浴缸塞好了,带着蒸汽的热水从水龙头里滚滚喷涌而出,这水烫得能把鸡蛋煮熟。希克斯坐在浴缸边上,她们其中一人,可能是卡西,叫他去客厅衣柜里拿条干净的毛巾来,另一个开玩笑说他是她们的男管家,说完哈哈大笑。希克斯正要起身来一个夸张的鞠躬,结果没站稳,掉进了浴缸里。水太烫了,以致很长一段时间希克斯不能呼吸,也叫不出来。他感觉他的血肉从骨头上分离出来。卡西尖叫着把他拉出来,尖叫着把他放在地板上,尖叫着看他在瓷砖上抽搐。他听见海蒂的喊声和脚步声,许多脚步声,从走廊里传来,然后,很幸运地,他晕了过去。他在救护车里醒来,母亲的手来回在他腿上脚上摸,不停地在他身上拍,仿佛她的手指变成了蝴蝶。 “这些伤疤看起来不太糟糕,你知道。”格力斯特牧师说,“感谢耶稣的光芒,让你还在这里。” “确实是眷顾,先生。”希克斯回答。 希克斯穿好衣服,吃完早餐,然后他和格力斯特牧师坐进车里,穿过小镇——牧师想让希克斯看看一个真实的南方自治市是什么样子。在奋兴布道会里,牧师们正在祈祷,学习《圣经》,为下午的宗教服务做准备。今天是周六,下午四点就开始布道。 “今天晚上人会很多,比你以往见过的都要多。” “这里每个人都这么常来教堂吗?”希克斯问。 “奋兴布道是镇上唯一的游戏了,可以这么说。这里人们没别的事情可干,除了游泳喝酒的地方,他们没别的去处,这些地方他们什么时候去都行,而奋兴布道对他们来说是项娱乐活动。不过这也没关系——他们以什么理由来都行,主能够读懂他们所有人的灵魂。阿门。” 小镇有五栋临街铺面楼。牧师给希克斯指着哪个是邮局,还指着一个小地方,那里坐着一位妇人,他叫她甜宝贝阿姨,她做的甜土豆派是整个亚拉巴马州最好吃的。“他们在后面专开了一个通道给黑人,他们从那里买东西带回家。”格力斯特牧师说。 那些白人看起来跟黑人一样穷困潦倒。希克斯看见的那些女人身上穿着褪色的裙子,她们的头发浓密又凌乱,要么就是肥头红面的。那些男人们汗流浃背,鞋面上也没有亮光。黑人在人行道上总是躲着白人走,有个人为了躲避朝他迎面走来的一个白人女性,跳上一边的马路牙子,差点没掉进排水沟里。这个小镇上白人数量好像和黑人数量差不多。在费城,希克斯在学校里除了他的老师以外,几乎见不到别的白人。在家里,他们把白人想象成一种空无却又强大的存在体——像控制天气的那股力量,他们能够摧毁一切,而人们却又看不见他们。 而在这个镇上,黑人与白人互相认识对方。虽然见面躲躲闪闪,但他们会经常跟对方打招呼,叫出对方的名字。他们之间几乎有一种亲密的联系,而正是这亲密最令希克斯困扰。这些人可能已经认识了一辈子,可一方仍然有权力去要求另一方踩上排水沟,而那另一方也只好胆小地顺从。 他们到了主路上的终点了。人行道消失了,此时狭窄的街道变成了宽阔的公路。随着格力斯特开车离小镇越来越远,白人也渐渐消失。又开了一英里左右,他们碰到一个黑人妇女,手里拿着棍儿在赶一头骡子。她戴着一顶男人的帽子,帽檐在她的额前压低。尽管前天晚上下了一场夜雨,可地面仍然干燥;女人走路的时候,红色的尘土就随着她的步伐在她的脚边聚集。骡子上系了个铃铛。希克斯忽然意识到这铃声便是他前一个晚上听到的那声音,他在想,这个女人是否日日夜夜沿着这条路赶她的骡子,而她没有从任何地方来,也没有到任何地方去。 红土路的两边种满了树,它们的叶子低垂,像发丝一样轻抚地面。一面白色的墙壁映入眼帘。教堂周围簇拥着树桩和棕色的矮草丛,临时把这块宽点的地方弄成了停车场。连前边摆放的木十字架都有临时造成的意思。这个教堂没有教堂应该有的台阶,人们没法在聚会完毕以后站在台阶上聊天,没法让周围的居民们看见他们做完礼拜的样子。 几个女人站在门前,她们的声音飘进开着的车窗里,随即飘进来的还有油油的坚果味。女人们听见引擎的声音,转过头,在阳光下斜眯着眼睛。 “就是他!就是他!”一个女人大叫,两只胳膊举过头顶,朝着车子拼命地挥。 格力斯特牧师把车停在停车场。 “感谢主!感谢耶稣!是你们在里边吗?”她说。 “我们可以为你做什么吗,姐妹?”格力斯特牧师走下车。 在阳光底下,科洛儿不像那天晚上希克斯跟她一起祈祷的那个人了。她的头发泛着灰色的光,梳了四个辫子,一边两个。她嘴里右边缺了颗牙,额头上印着三条深深的皱纹。 “希克斯牧师。”她说,“你出来让我见见你!” 其他女人们,各自嘟囔着,走近他们的车。 “你们之前都在那个大帐篷里,所以你们没见过他。走出来让我朋友看看你!”科洛儿说。 这群衣衫褴褛的女人们弯下腰往车里窥探,希克斯不想下车跑进她们的包围里。 “早上好,女士。”希克斯说。他多希望格力斯特牧师能让她们离开。科洛儿来到车窗前,一手抓住希克斯的手。她湿乎乎的手掌直让他想往裤腿上擦。 “谢谢你,希克斯牧师。谢谢你!” “您冷静一下,姐妹。这是怎么一回事?”格力斯特牧师问。他摆手让希克斯下车,“给这孩子腾点地方。” 希克斯深深吸一口气,带上车门。科洛儿姐妹大叫道:“他治好了我的姐姐!” 科洛儿的朋友们也加入了。“我亲眼看见的。她在甜宝贝阿姨家坐起来了呢!”有人说。 “她卧床一个月了,连脚指头都没伸出来过!” “她能走路了,参加跑步比赛都不成问题!” “然后我告诉所有人,是你治好了她,希克斯牧师。”科洛儿补充说,“他们问:‘瑞吉娜是怎么走出房间的?’然后我告诉他们,我说是因为你。我现在先带她回家休息一下,今天晚上她会跟我一起来参加布道会的。上帝保佑你,希克斯牧师。上帝保佑你!” “感谢主,姐妹。千万不要忘了要感谢他,他才是所有奇迹的创造者。”格力斯特说。 “我一整晚还有一整个上午都在感谢耶稣。昨天晚上我一到家,就看见瑞吉娜坐在床上了!她就坐在那里,问我去哪了,问我有没有什么吃的。她一直以来都是靠外力强硬进食的,我都不记得有多久她没有自己吃过东西了。” “咱们一起祷告感谢吧。”格力斯特说着低下头。 希克斯什么也没说,虽然他知道他们想让他说些什么。他不确定这个老头是否相信他身上的神奇力量。但他肯定的是,他在他的体内感受到了科洛儿姐妹,他感受到了她痛苦的深度与宽度,仿佛那是个有形的可以让他抓在手里的东西。同样,当他与她一同祈祷时,他似乎看见了一张病床,不是真切的画面,而是一种暗示,那里有满是汗渍的床单,无精打采的神色,还有一个幽闭的房间,里面像是有个病人。他原以为那是他想起自己养病时的场景。那一幕很短暂,很快便消失了,可是……也有可能,他心想,那位女士的病是自己好的。希克斯曾经不也是身处死亡的边缘,而如今他站在这里,这当中并没有什么奇迹可言。 他沉思得太深,没有注意牧师的祈祷已经结束了。其中一个女人说:“看啊,希克斯刚才跟主一起走了,他没注意到这个世界发生的事。” “保佑他。”另一个女人应声道。 他一直低着头,因为他不需要说什么,她们以为他在祷告,也或许因为他发现其实他希望她们这样想他。在他以前的人生当中,女人们注意他是因为她们同情他。而现在,是因为她们尊重他。 “好吧,姐妹们,我们一会儿再见吧,这是主的意愿。”格力斯特牧师说。 他们开车离开了教堂。 “闻见了吗?”格力斯特问。 希克斯点头。 “棉花的味道。成熟的棉花。”他说。 前方的田地里,一大片伸着白色脑袋的花茎在风里摇曳。 “先生?”希克斯问,“什么是棉籽象鼻虫?” “棉籽象鼻虫?你从哪里听来的?是一种虫子,挺让人讨厌的,就像《圣经》里的蝗虫一样,能把所有的棉花都吃了。你怎么想知道这个?” 希克斯耸耸肩。 “你母亲把你送来这里她很犹豫,你知道吗?” “不知道,先生。” “我不常见她来教堂。”格力斯特说,“她一来教堂,看见人们交头接耳,她就会看着他们,好像人家长了两个脑袋似的。” 他们沉默地开了一会儿。 “我希望她有一天能找到主。”牧师说。 “我也是。”希克斯回答。 “你找到主了吗,希克斯?” “我不知道。”他轻声回答。 “好吧。”牧师说,“等找到的时候你便会知道了。那个时候是不会错过的。”然后他说,“我觉得你今晚不应该再去布道了。” “先生?”希克斯问。 “在这个奋兴布道会上,我们只剩今晚和明天了。你到大帐篷里来,然后听听,也许主会找到你的。” “好的,先生。” 牧师说对了,周六来布道会的人果然很多。下午刚过三点钟,人们便开始络绎不绝,他们聚集在用树桩拼成的床上。他们带来了一篮又一篮的炸鸡,一袋又一袋的玉米馅饼、苹果馅饼、桃子馅饼,还有几罐子水、冰茶。帐篷还没打开,人们就坐在草地上,把他们的晚饭拿出来铺在布上。时不时就听见喊叫声,两个女人张开胳膊朝对方走去。 希克斯在大帐篷里看着这些野炊的人们。科洛儿把他的奇迹告诉了半个镇上的人,没多久,这消息便传到了来布道的牧师们休息的地方。他们八个人在晚上布道前聚集在一起讨论活动流程,有六个牧师听说他要来参加都高兴得不得了,他们可以分辨他是否真的治好了科洛儿。他们可以告诉他为什么这些圣意会跑到他的身上——也许他们能帮他把这些圣意请走。 希克斯坐在格力斯特牧师旁边,主牧师宣布会议开始。 “谁能成为主的仆人,主将如何召唤他的仆人,这个不是我们所能决定的。”他说。 “阿门。没错。”另一个牧师附和。其他牧师们都保持沉默,后来有位年轻的开口:“你们都知道,这个男孩谁也没治好!” “瑞吉娜说他治好了她。我亲自去看过她,她看起来精神很好。”主牧师回答。 “有一件事是真的,今天晚上这孩子不能站在讲坛上来了。” 这些牧师们,大多都心领神会,他们看看希克斯,然后点了点头。 “大家先冷静。我想今晚肯定来了很多人,他们都听说了瑞吉娜的事。”主牧师说。 “你应该把这孩子送回家,他引来太多麻烦了!” 点头的人又多了些。 “没错,送他回家!看都闹成什么样儿了!” “在主的房间里没有苦难的容身之处,兄弟们。”主牧师说。 “苦难!没有一个人的苦难是一点点……” “事实是,”格力斯特牧师打断了大家,“这个孩子不知道是不是主召唤他这样做的。” 主牧师的目光落在格力斯特牧师身上。“你把这孩子带来,居然他还不确定?”他说。 “我不知道。他恐怕也不知道。” 有人从椅子上跳起来,“把他放进下一辆北上的车里!” 牧师们脸上满是愤怒的狰狞,格力斯特牧师胳膊搂着希克斯的肩膀。希克斯害怕他们会把他赶出去,他没想到牧师们会生气。他从没想过,治愈了一个女人,这个不确定到底是不是他治愈的事情,竟然会令他们恨他。 “他还在这里做什么!”愤怒的牧师大喊。他猛地站起来,椅子向后倒在地板上。“这孩子把我们都搅乱了!”希克斯在那一刻忽然明白,他身上有牧师们想要的东西,而这东西给了他在他们当中的权力与力量。他从没在人群当中有过权力。 最后大家决定,在奋兴布道会结束以后格力斯特牧师就把希克斯带回费城。这孩子被隔离了起来,一开始是让他待在格力斯特牧师的车里,他在车里伤疤痒得难受,车里也很闷热,他快要昏厥过去。后来,牧师们把希克斯藏在大帐篷的后边。五点钟,奋兴布道会开始,人潮涌了进来。帐篷里顿时是尼罗河的味道、太阳的味道,还有自家制的香皂味。希克斯孤单极了,他想大声地哭泣。人们如同脱了缰的野马一样躁动,他们满是期待地哼唱。小孩子们你追我跑,他们的母亲尖声叫着让他们别动。在帐篷后边一处开口的地方,希克斯看见了一群人,以及牧师们肥大脖子的背影。一名主持人站在讲台上引领大众祈祷,然后宣布演讲者的名字。随后,一个妇人用浑厚的女低音唱起《你的忠实很伟大》。 这名妇人就像根大柱子,长得浑圆体粗,一辆车都撞不倒她。歌声从她的嘴里飘出来,像费城海军工厂里舰队上发出的雾角——声音如此巨大,如此不费力气。手鼓响起,但这妇人的声音大过了任何声响。她的声音飞出了帐篷,驶过红色的泥土路,穿过了树林,把鸟儿们唤起,让石头战栗。过了一会儿,她的节奏慢了下来,缓缓将旋律倒出,而底下的人们,怀着敬畏之情,停止了拍手,停止了呼吸,让这歌声把他们带走。 希克斯蹲在地上,他能看见的只是这群信众的鞋。大部分都是穿烂了的,鞋尖上的皮都磨掉了,又重新上的光。有些鞋上还粘着泥土,到脚踝上都是厚厚的一层。一只白色的平底鞋跟着音乐敲打着地面,鞋尖处有黑色的污点,有点发红,让希克斯想起了他曾经见到过的那双布满污渍的平底鞋,那是在费城时他打那个男孩的那个下午。 “住手,希克斯!住手!” 希克斯记得有一个男人的声音,深沉又紧张地喊。 “住手!把他松开!” 这声音让他恢复了意识。希克斯猛然回过神,一下子什么力气也没有了。他突然倒下,耷拉着脑袋,下巴都要贴到胸上。他望向左边,那个声音传来的地方,看见了一只白色的平底鞋,上面有什么黑色的脏东西。 他周围有点骚动。希克斯的手臂很疼,关节也不舒服,背部有刺痛的感觉,仿佛他的肌肉紧绷了很长时间。心脏在他的胸腔里燃烧,心脏的跳动在他的体内过于剧烈,他的肋骨快要承受不住这样剧烈的跳动。砂砾透过他的裤子压在他的膝盖上。这一切的感觉,仿佛是希克斯脱离了他自己的身体,而后又重新回来,却发现他已体无完肤。 两条强壮的胳膊架着他的胳肢窝把他猛一拉,让他站了起来。那双白色的平底鞋令他的眼睛很受伤,他不知道该把视线转到哪里,让他的眼睛休息一下,于是,他只好低着头。艾弗里的脸都花了,他的旁边一颗牙躺在一汪血泊里。他闭着眼睛,侧着头,让一边的脸颊贴在人行道上休息。另一边的脸都裂开了,依稀能看见白色的骨头从那湿滑的红色血肉中露出来。希克斯看着他的脚,艾弗里跨坐在地上。希克斯又看看他的手——他的左手握成拳头,右手抓着一个沾满血渍的水泥块,有一个橙子那么大。 人群聚集得越来越多,他们互相尖叫推搡。一个男人在艾弗里身边跪下,一个哭哭啼啼的女人从人群里走出来,她憎恨地盯着希克斯,那目光让他猝不及防,向后一个踉跄。她指着他,一个大点儿的男孩冲了过来,他们像疯狗一样朝希克斯扑来。有人把他们拉开了。那女人是艾弗里的妈妈,那俩男孩是来救援他的堂哥,尽管在他受欺负的这么多年里,他们从来没来保护过他。 希克斯在格林大街上,离家有两条街区。那个把他从艾弗里身上拽下来的男人,还有另外一个看热闹的人都是邻居,希克斯在街上见过他们好几年了,他们一人一边,带他回家。 “孩子,你当时怎么想的啊?”一个问。 “你惹祸了。”另一个补充。 他们对对方说:“那个叫艾弗里的孩子还只是那么小。” “这个也是啊。” 邻居们面面相觑。希克斯忽然意识到,艾弗里也许会死去。他们其中一个人敲门,希克斯才意识到他到家了。海蒂看见他时,嘴巴张得特别大。 “我儿子这是怎么了?” “谢泼德太太,你应该反过来问。” 他们解释了事情的经过。海蒂握着希克斯血淋淋的手,看着他满脸的汗,还有裤子上的口子。她挽起手臂,嘴巴紧闭。她眼里的关切消失了,但恐惧还停留着,愤怒越来越强烈,她那低低的酝酿中的愤怒会像霹雳一样爆发,会把全家人都给吓跑。海蒂谢过两个男人,然后把希克斯领进家。 “这都是真的吗?”她问。 “我不……我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事。”希克斯回答。 “你身上都是血。” 希克斯看看自己的手,哭了起来。 “求求你了,别让我看见你脸上有眼泪……你听见我说的话了吗?你一滴眼泪都别掉。” 希克斯站在母亲面前,身子在颤抖。“我不是有意要这么做的。”他说。 海蒂使出全身力气给了希克斯一个耳光,他靠倒在墙壁上。她走到他面前,愤怒地握起拳头。 “你会坐牢的。他们可以随时来把你抓走!而你却想站在这里,告诉我你不是故意的?就好像一股力量平白无故跑到你身上,然后接下来你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海蒂喘着气,她突然捂住嘴巴。“哦!”她说,“哦,神啊。你是怎么了?”海蒂看着儿子的脸。“你不能控制自己,是不是?”希克斯点头。母亲走向他,她的指尖游走在他衣领上方的疤痕上。“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帮你。”她轻声地说。 希克斯以为海蒂会哭,但她只是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转过身,从壁橱里拿出钱包和帽子。 “你去洗个澡。”她说,“待在房间里。把门锁上,谁也别让进来。” 当海蒂跟奥古斯特一起回来的时候,天已经快黑了。希克斯躲在楼梯下边那狭小的空间里。他听见厨房里有声响:水流的声音,还有煎锅里煎炸的声音,接着是刀叉乒乒乓乓碰着盘子的声音。然后,海蒂的双腿映入眼帘。 “你究竟还要不要出来吃饭?”她和往常一样厉声地问。 他没有回答。他以为她会蹲下身子把他给拽出来,没想到她只是放了一碟煎蛋进来。餐厅里,希克斯的家人们无声地进食。他们一吃完海蒂就命令他们睡觉去了,他听见兄弟姐妹在他头顶楼梯上的脚步声。海蒂要对他做出一件恐怖的事了,他很肯定。 “嘿!”希克斯吓了一跳。贝尔蹲在他面前。“让我看看你的手。”她小声说。 “我说过了,所有人现在上床睡觉!”海蒂的喊声从餐厅里传来。 贝尔跟在其他人后头上了楼。 “好了,是时候了,希克斯。”海蒂叫他,“你现在得出来了。” “快出来吧,孩子。”奥古斯特说。 希克斯缓缓地从底下爬出来。他的肌肉还在因为打架而疼痛,况且又在楼梯底下蜷缩了这么久。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疲惫过,他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站的力气。餐厅的灯亮了,海蒂坐在饭桌一头,奥古斯特在另一头。 “真是一场大麻烦。”奥古斯特说,“他们把那孩子送去医院了。他妈妈想要过来亲自把你撕碎,要不是他那两个堂哥先找到了你的话。” 希克斯着实松了一口气。整个下午他都在担心他会不会变成了杀人犯——艾弗里死在街上,他的母亲在他的尸体前痛哭。 “我们得支付那孩子的医药费,希克斯。但他们不会叫警察来。知道为什么吗?”奥古斯特说,“因为他的父亲跑了好几遍,差点让人家把他给抓起来关进牢里,然后把钥匙给扔了。” 海蒂坐在凳子上一动不动。 “我们得想点法子,因为他那俩堂哥想要来找你,也许那孩子的爸爸也这么想,而且他有不少黑道上的朋友。我猜我们得暂时把你送到别的地方去了。”奥古斯特转向海蒂,“或许我们可以把他送到珍珠那儿。她不是有栋特别大的房子吗?都比得上咱们这里一条街区了。” 海蒂看了奥古斯特一眼,那眼神足以令一辆火车停下。他靠回椅背。 “好吧,我们总得做点什么。”他说。 “我把格力斯特牧师叫来了。” “海蒂,我们从复活节以后就没去过教堂了。” “希克斯去过。”海蒂厉声说。 海蒂让希克斯去睡觉,这时候牧师到了。希克斯正想上楼,被她叫住了。“你究竟为什么会动手?”她问。 希克斯盯着自己的脚,摇摇头。他不想告诉她艾弗里说的话。希克斯放学回家的时候从他身边路过,那男孩正拾着被一群坏孩子从他怀里打翻的书本。希克斯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在艾弗里的面前停下,然后把那男孩正想捡起来的一本书给踢走了,掉进了路牙子旁边的一堆泥浆里。 “婊子海蒂养的。”艾弗里说,一边看着他的书本陷进泥水里。他用的是她的名字,没有用姓。他说他看见海蒂跟一个男的就在他的眼前亲嘴,街坊邻居们都说她已经变成一个随便的女人了,因为奥古斯特屁都不是。这就是艾弗里说的话,希克斯的母亲是个婊子,父亲屁都不是。希克斯怎么可以允许这样一个孱弱的发育不全的矮子,这样一个什么都不是的小屁孩,来这样谈论海蒂? 希克斯本想好好地揍他一顿,可他打了艾弗里一拳后,这男孩就倒在地上不肯站起来了。他躺在人行道中央,望着希克斯,眼里有一种肮脏和卑劣,还不断地对希克斯报以嘲讽。他就这么躺着,嘴里不停嘟囔:“婊子,婊子。”艾弗里头边有一块水泥块,希克斯捡起来就朝那男孩砸去。他用这石头使劲砸那男孩,仿佛他是万恶之源。希克斯用尽力气地砸他,仿佛他就是烫伤他的那盆热水,仿佛那男孩就是所有同情他的那些眼神,仿佛那男孩就是所有同学对待他的那些残忍。越是用尽力气打艾弗里,他越觉得自己强大。他的胳膊一次又一次落下,像一部运转中的机器。他的身体像正常的男孩们的身体一样在动,他是不可战胜的,完美的。 海蒂叹声气,她举起手,似乎要去抓他的肩膀,抑或再打他一遍——希克斯不知道是前者还是后者——但她又思量了一下,放下了。 “去睡觉吧。”她说。 奥古斯特和格力斯特牧师走进客厅,他们看着希克斯上楼。 “回来,孩子。”奥古斯特说。 希克斯停下脚步,但他没有转身面对他的父亲。 “让他走吧,奥古斯特。”海蒂说,“就让他走吧。” 歌手唱完了曲子,希克斯跪在帐篷背后的泥土里。他忽然意识到,艾弗里眼中的那股卑劣竟是自己的丑陋的反映,希克斯希望自己是不同的,他柔弱的身体里住了一个懦弱又吝啬的灵魂。当希克斯揍艾弗里的时候,艾弗里抬头看着他,直到他再也不能睁眼。他们是在同一场暴力中的两个残忍的灵魂。事情就这样发生了,希克斯这样告诉自己,这一次他占了上风。他们都是不堪一击的无足轻重的男孩,而这,使得他们成为了现在的自己。 “亲爱的主啊。”希克斯大声说,“对艾弗里所做的事情,我应该请求您的原谅,但我不清楚抱歉的感觉应该是什么样的。”希克斯一边哭泣,一边祈祷,一边感受着他那颗残忍的小心脏的重量,向前天晚上他躲藏的那个树林走去。 一个女人从树荫底下走出来。“你是治好科洛儿姐姐的那个人?”她问。 他前一个晚上见过她,她穿着同一身黄色的裙子——明亮的淡黄色,像金属互相碰撞出来的色彩。她的双腿很瘦,脚踝纤细,小腿上微微有点弧度。希克斯看着她,眨了眨眼睛。 “你就是那人,对吗?希克斯牧师?”她又问了一遍。 “我不是牧师。”他轻声说。 “那你是什么?” 穿黄裙子的女人朝他走近了一步。她如此瘦小,她的头顶才到希克斯的下巴。随着她的步伐,她的裙子跟着摆动,轻轻地贴着她的身子,显出她凸出的臀部和大腿的线条。 “你怎么不在里面布道呢?”她抬头看着他问道,“我去过科洛儿家。我已经好久没看瑞吉娜这么精神过了。”她又朝他迈近一步,“我听说你甚至都没碰她一下。” 她的裙子衣领很高,但还是依稀能看得出她颈下的双乳的模样。她两个弯弯的锁骨相互偎依。 “她的病肯定是治好了。”她说。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跟我有关系,可能只是运气。”他说。 “在讲坛之外的你说话真是细声细气呢。我是萝丝。”她说,“我今天晚上过来是为了我妈妈。她最近这几个星期都不去上班了,就整天待在家里。她今天说这里不舒服,明天说那里不舒服。你能帮我替她祈祷吗?你当时也不在瑞吉娜身边,但她都已经好多了。如果你把手放在我妈妈身上,那我想她以后身体都会健康得跟金子一样。” 希克斯吞了口口水,又眨了下眼睛。 “离这儿不远。”她说。 萝丝转身,快步朝马路走去。他站在树荫下,想叫住她,“我觉得我帮不了你妈妈!”但当他下决心要说什么的时候她已经远远走在他前面了。 20分钟后,他们来到一栋没有上漆的小木屋前。这个穿黄裙子的女人——其实只是个女孩,不过比希克斯大几岁而已——让他在门口等着。 “在这里等着。”她说,“我看看我妈妈是不是醒着。” 我不应该来这里,希克斯心想。这房子里有个女人需要帮助,真正的帮助。可是谁会帮助她呢?牧师们都互相嫉妒,常为小事争吵得喋喋不休,他们离上帝的距离不比希克斯近。萝丝出来了。她满是期待与尊敬地凝视着他——他想取悦她,想成为她眼里的那个他。她领他穿过昏暗的主室,来到一个房间,这里散发着悲伤与疾病的味道。一个妇人躺在地上的草垫子上,银色的月光洒在她身上。希克斯看见了她的怀疑与疲倦。 “就是他?”她对她的女儿说。 “是的,妈妈。”女孩回答。 妇人转过身去。希克斯没有感受到体内的力量,但他想起他在医院的时候,医院里的牧师们过来看他,想起他们是如何跪在自己的床边的。于是他在妇人的草垫边上坐下。萝丝在门口张望着。 “是什么事情困扰您,女士?”他问。 “像你这样的小孩子是不会明白的。” “上帝明白所有事情,女士。我是否明白不重要。”他说,“您女儿说您身体不舒服。” 她没有理会,希克斯又好好看了一眼这个房间。到处摆放着植物,溢出盆里,吊在天花板上,簇拥在窗台前。希克斯想,也许,世上本没有什么是全然美好或圣洁的。也许美好只是间接得到,或是通过一些不可思议的渠道得到的:假装治愈,抑或一屋子充满妒意的愤怒牧师们,手里捧着《圣经》,总是不停地把这些悲伤的人们叫来,然后让他们的精神振奋几天。或许希克斯就是其中的一人——他们是有着美好目的的坏人。也许他可以成为一把利剑。 “看来您很有园艺才能。”他说。 妇人转过头看着草垫旁边一株茂盛的植物,白色的花朵在银辉里绽放。海蒂也养盆栽,她平时不大爱唱歌,可每次在料理植物的时候总是哼上两句。希克斯不知道这个妇人是不是也是如此。他摸摸其中一朵花,萝丝的母亲立刻坐起来,强硬地说:“别碰它,多脆弱啊。”她没有她自己想象的那么虚弱,突然意识到的这点让希克斯有了信心。 “你一定很爱这些植物,要不然它们不会长得这么好。我打赌你得到它们的时候肯定还是小苗子,然后你用你的爱与呵护使它们长成这么大。” “我想是的。”萝丝的母亲说。 “主也是这样对我们的。植物存在于土壤里,正如我们存在于地球上。他伸出他的手臂,让我们成长。” 自打希克斯来了以后,她第一次看着他的脸。 “你不觉得主照顾你不比他照顾一颗小蒲公英要用心吗?” “我不知道他是不是。” “姐妹,我不打算说服你,让你相信上帝爱你。不过你看看我们身边他所创造的这些奇迹,如果奇迹不叫爱,那么,我不知道什么叫爱了。我知道,你也相信上帝创造了这些植物,对不对?” “我当然知道。” “那么让我和你一起祷告吧。这是我要求你做的唯一一件事。让我们一同祈祷,让他向你展现他的仁慈吧。” 希克斯拉起她的手,然后祷告。尽管这次他祷告的目的跟那天与科洛儿姐妹的不一样,尽管他看见的神的迹象只有一点点,他还是跟她一起祷告了。镇上的人们说希克斯有这个天赋,而现在他试着支配它,使它如同魔杖一样在萝丝母亲身上施展法力。他希望萝丝看见他治好了她,他希望成为上帝的工具,哪怕是一个损坏了的工具。 和前一个晚上一样,希克斯祷告完以后,他不知道该做些什么,于是他突然站起身,离开了房间。他走到屋子后头,脚踩在小小的庭院里。几分钟后,萝丝出来了。 “你要吃点什么吗?”她问。 “不用了,谢谢。”他说。 “我妈妈在里面哇哇地哭呢,跟她刚生下来那天一样。” 在月光里,萝丝的肌肤像液体的太妃糖。 “你至少应该喝杯橙汁吧,在你走之前。”她说。 她拉起他的手,领他走进主室。门廊的灯光从窗户照进来,萝丝与他挨着坐在沙发上,希克斯可以闻见她皮肤上干净衣服的味道。她亲了他。她的唇很干,很柔软。希克斯僵硬地噘着嘴,仿佛在吹一勺热汤。他一只手放在她的肩上,另一只手扶着沙发背。他动作笨拙。她投进他的怀里,上下唇分开,对着他的嘴巴呼吸。“放松就好。”她说。他想起第一次见她时,她丝滑的黄色裙子紧贴住她的大腿。他摸进了她的裙底。她的皮肤柔软,如春日的阳光。她腿上的肌肉在他的指下抽动,她脱下裙子,跨坐在他身上。 那天早些时候,希克斯听见牧师们说镇上要设立一个助理牧师职。他将会填表应聘,然后他们便让他接手这个职位,因为他要是再治好了萝丝的母亲,人们便会信任他。他会待在这个小镇里,周日做布道,而信众会说是上帝指派他来人间治愈人们的。他会成为他们希望他成为的那个人。希克斯的天赋是不是真的也许不再重要了。正如格力斯特牧师所说的:“他们以什么理由来都行,主能够读懂他们所有人的灵魂。” “希克斯牧师。”萝丝轻声对他耳语,她躺在沙发上伸展着自己,身体已被汗液浸湿了,在门廊的灯光下闪着光。“希克斯牧师,希克斯牧师,希克斯牧师。” 第四部分 海蒂的出走 1951 劳伦斯刚把身上最后的钱花完,这时海蒂给他打来了电话,她在韦恩大街离她家几个街区以外的公共电话亭打给他。她的声音在喧闹的车流声与孩子尖锐的叫喊声里勉强能听见。“我是海蒂。”她说,仿佛他听不出是她似的。她接着说:“露丝和我出门了。”劳伦斯思索了一会儿,明白了她的意思是她突然有了一个小时的自由时间,他可以过来,然后在他们经常约会的那个公园里与她们见面。 “不是。”她说,“我把我的东西都收拾好了。我们不能……我们不回去了。” 他们一个小时后在德国城大街一家餐馆里见了面。午饭时间已过,海蒂是店里唯一的客人。她坐在桌前,把露丝抱在腿上,一个合上的餐牌放在她面前。劳伦斯走近她,她没有抬头。他感觉她是看见他走进来的,然后她转过头装作没有在等待他的样子。一个布包放在她脚边:绣花的,灰暗的色调,颜色也褪了。卡扣上露出包里头装的一点白布。他看见这油地毯上的布包,心里顿时涌上一股温柔。 劳伦斯伸手把包放在凳子上,坐了下来。他凑过身,用手指逗露丝的脸蛋。他和海蒂从来没有认真地谈论过他们的未来。在他们做完爱的那些下午的时光里,他们有许多对未来的画面与憧憬:他们从一堆“假如”和“那样多好”当中构建了一个完整的人生。他现在看着她,忽然意识到他们的那些白日梦对他来说,比他想象的要现实得多。 劳伦斯不是一个不着边际的理想主义者。一直以来,他活得很现实。他有辆车,有帅气的西装,他只是偶尔为白人工作。16岁的时候他便离开了他在巴尔的摩的家,从两手空空一直走到现在,从未向任何人寻得过帮助。尽管他未能把他的妈妈解救出来不再当别人的骡子,至少他自己并不是。在他的一生当中,最重要的事情似乎就是,不要成为别人的骡子。接着,海蒂和她的孩子们走进了他的生活,生了那么多孩子,从她脸上却一点也看不出。她说起话来就像上过南方的黑人女子精修学校一样。她仿佛是掉进了一场尽是污秽的生活里,而这本不该是她的生活。面对这样的一个女子,只要他稍稍一努力,他便会成为一个居家型男人。他确实还没有见过海蒂的孩子,但他们的名字——比卢普斯、希克斯和贝尔——像异国他乡的城市名字一样充满诱惑力。在他的想象中,他们不是小孩子,而是一个个的小海蒂。 “怎么了?”他问海蒂。露丝在襁褓里踢来踢去,她长得十分像他。那些老婆婆们都说,孩子刚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长得都像爸爸。露丝的肤色像他和海蒂,比奥古斯特的肤色浅。当然,劳伦斯也没见过海蒂其他的孩子,不知道他们每个人其实都是这种奶茶的肤色。 “奥古斯特对你动手了吗?”劳伦斯问。 “他不是那种人。”她尖锐地答道。 “任何人,只要他的男子气概受到严重伤害了,都会。” 海蒂警觉地抬头看他。 “我的意思是,很多男人。”劳伦斯说。 海蒂转过头看窗户。她需要钱——这是肯定的——现在奥古斯特既然已经知道真相了,他们能在一起的时间便更多了,劳伦斯可以给她安排一个住处。他意识到目前有两条路:从餐桌上逃走,永远不再见她;要么,立即成为一个有物质、有承诺的男人。 “我羞愧极了。”海蒂说,“我羞愧极了。” “海蒂,听我说。我们的孩子不是什么可羞愧的。” 海蒂摇头。那天晚上,以及后来的许多年,他都在想,自己是否误会了她,她羞愧的也许并非是和他有了孩子,而是什么更大的一个层面,他并不了解;他不知道究竟是不是自己的错误,抓住了诅咒他们的命运。但在那一刻,他认为她需要的只是被说服,于是他告诉她,要给她租个房子,在巴尔的摩,在他长大的地方,告诉她他们将如何把她的孩子们从费城接出来,然后会过上怎样的生活。 海蒂的眼眶红了,她的视线不住地朝劳伦斯肩膀后面看。他从来没见她如此激动,如此需要他。第一次,劳伦斯感到海蒂是他的。这种感觉并不是获得了所有权,而是所有事情掺杂在一起的一种更加深厚的情感——他对她是负有责任的,他非常热切又光荣地承担照顾她的义务。劳伦斯40岁了,他意识到他与别的女人所经历的——欲望?热恋?——都不是爱。 海蒂不相信。她拒绝了。 “这是我们的机会。”劳伦斯说,“我跟你说,假如我们不这么做,我们以后永远也无法过了这坎儿,永远也无法原谅自己的。宝贝。” “但你还……”她说。 劳伦斯曾经随口提过他赌博。他告诉海蒂,他大部分时间是靠在火车上当列车服务员挣钱,许多年前的几个月当中事实确实如此。海蒂的迟疑让劳伦斯明白了,她对于他赌博的事情并没有他想象的那么不在意。 “我会停下来的。”他说,“我已经不赌了,真的。只不过是火车晚点的时候玩一两把游戏。” 海蒂泣不成声,她的肩膀也不得不抖动起来,把露丝也吓着了。 “我以后不赌了。”他又说了一遍。 劳伦斯坐到海蒂身边,他弯下腰亲了亲女儿的额头。他亲吻海蒂的太阳穴、她的眼泪、她的嘴角,等她平静以后,海蒂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 “我不能忍受第二次成为傻瓜。”海蒂说,“我不能忍受。” 去往巴尔的摩的四个小时的车程里,海蒂基本没怎么说话。劳伦斯的车是公路上唯一的一辆——高高的车灯光束照亮黑暗的公路。这样黑暗又安静的夜晚,月亮小得宛如指甲盖,挂在天上没有任何光亮。劳伦斯加速到50英里每小时,只听发动机快速旋转的声音,汽车像箭一样地前行。海蒂在乘客座上心情紧张。 “我们不远了。”他伸手抓着露丝胖乎乎的小腿。“我爱你。”劳伦斯说,“我爱你们两个。” “她是个好孩子。”海蒂回答。 奥古斯特本来给这孩子取名叫玛格丽特,但海蒂与劳伦斯在她出生前就给她取好了名字,叫露丝,是劳伦斯妈妈的名字。当她出生9天的时候,海蒂把露丝抱到劳伦斯家附近的公园里给他看。 “这是你的爸爸。”海蒂说,把她递给劳伦斯。孩子哭闹起来——劳伦斯对她来说是个陌生人——但他一直抱着她,直到她安静下来。“乖,乖,小露丝美女,乖,乖。”他说。当这场见面即将结束,海蒂要把孩子抱回韦恩大街时,他的眼泪夺眶而出。在他下次见到露丝之前的日日夜夜里,劳伦斯无时无刻不在思念着露丝:现在她该饿了,现在她该睡了,现在她在一个不是她父亲的男人怀里咿呀说话。当然,也不是没有可能,海蒂或许搞错了,也许露丝就是奥古斯特的孩子,但劳伦斯知道,他知道在某一点上,这是不符合逻辑、无法解释的,就是露丝是他的孩子。 劳伦斯用力握紧方向盘,手指也握疼了。“他们造的车都没别克44好。我跟你说过肯定开得特别顺。”他说,“我不是告诉过你吗?我开着车一路开到芝加哥去看我堂弟。” “你跟我说过。”海蒂说。 对面驶来一辆车。海蒂用手遮住露丝的眼睛,不让车灯闪到她。 “你会喜欢上巴尔的摩的。”劳伦斯说,“到时你就知道了。” 他不知道她会不会喜欢巴尔的摩。在他筹到钱租房之前,他们得先在公寓里住一段时间。一个能让海蒂跟所有孩子住下的足够大的房子,一个星期得25美元。劳伦斯很轻易地就能弄到这些钱,他只要赢上几把就能在一个晚上把一个月的房租给挣出来。倒不是钱让他这么紧张,尽管目前他手头也拮据。 “当流星划过天际……”海蒂说,“《圣经》里的话。”她看劳伦斯满脸疑惑所以补充道。 “哦,这么低落。你不记得别的句子了吗?” 海蒂耸耸肩。 “估计是。”劳伦斯说。 他伸手,无意地用手背拍着她的膝盖。她身子僵直。“好了,宝贝。好了,咱们试着开心一点。这是个开心的时刻啊,不是吗?” “我喜欢那个句子,它让我感觉到我不孤单。”海蒂说。她在座位上甩开他的手。“你会多接一些火车上的轮班,是不是?”她问。 “我们谈过这个了,你知道我会的。” 劳伦斯感觉海蒂在注视他,她的眼里是不确定与担忧。她的光芒在渐渐褪去,劳伦斯想。这些日子以来,她开始变得些庸俗和忧郁了。劳伦斯不希望海蒂变成一个寻常的女人,他不希望她变成一个被欺压的黑人老妇女。他离开马里兰不就是为了躲避她们吗?他娶他的前妻不也是因为她曾像锆石一样夺目吗?然而他却不知道,是他的恐惧与不安让海蒂日渐疲惫。 他怀念他们第一次见面时的那个令人无法抗拒的海蒂——有一点顽固,有点不可靠近,生起气来腿上像装了弹簧,眼里有一道光。她骨子里的愤怒让她不断前行,跟劳伦斯一样。她也有另一面,她渴望自己永远也得不到的东西——这点他们两人是一样的。在海蒂怀孕的几个月前,劳伦斯把海蒂带到纽约。为了这场旅行,她编造了不少谎话——海蒂告诉奥古斯特和姐姐玛丽恩,说她去一个白人的宴会上当厨师,她得在那里过夜,请玛丽恩帮忙照看她的孩子们。劳伦斯没想到海蒂会感到愧疚,她的愧疚使他们整个旅途蒙上了一层阴影,也给纽约这座城市蒙上了阴影——抑或是劳伦斯自己这样猜想的。直到第二天他们又飞回了费城。他们驱车驶出隧道时,海蒂转身看这座城市最后一眼,城墙在落日的余光里闪着金光,然后她在座位上坐好。“好吧,这些都离去了。”她说。纽约街道上有些对她而言特别熟悉的东西,她说,她感觉自己属于那里。劳伦斯明白,在他的生命中,似乎每做一个决定便意味着失去另一个。他所有那些不能够做的事一下在心头杂糅在一起,它们会无时无刻涌上来,每每这时,他便后悔万分。他把车停在路肩,抱着她,她在他的怀里就是颗跳动的心脏。 劳伦斯现在却认不得这个遥远、心神错乱的女人了。 “你现在表现得好像你的整个人生都是长长的一月份的下午。”劳伦斯说,“所有的树木都是枯萎的,藤蔓上也没有开出任何花朵。” “光我的脑子空想是不会有什么好的未来的。” “会有的,总会有的,海蒂。肯定会的。” 他现在对她是有责任的。她也许,他想,至少试着更……嗯,毕竟,他们在那一天,那一刻,决定要一起开始新的生活。劳伦斯需要她的顽固,需要她的决心,以支撑他自己的决心。他对自己的要求不只停留在他的魅力、他的性,他的笑,和他的宽容上,他要比奥古斯特好。 那个废物。奥古斯特总是到夜总会里去。有一次劳伦斯在一个晚餐俱乐部看见他,所有高贵的黑人都去那儿。奥古斯特在赴约,他穿戴整洁,打扮得跟在费城市场一样,而此时海蒂正在韦恩大街的家里刷碗。奥古斯特本可以找份体面的工作,可他却完全因为懒惰而选择当临时工凑合过日子。一个男人应当有责任感,劳伦斯便有责任感。不管怎么说,他自食其力。他有了这辆别克车了,不是吗?是他自己挣来的。还在体面的小区有一栋房子。他和前妻还没离婚的时候,他天天让她穿漂亮衣服,现在离了还是让她穿着。他每周见一次女儿——从来不会失约,除非有什么特别重要的事,不,是特别无法避免的事。女儿的身体很健康,什么也不缺。需要他负责任的地方有很多。也许他赚钱的方式大多数人都不认可,可他从来没缺过钱。 “你得从小事里边发现快乐,亲爱的。你看——烟花!” 一朵金色的玫瑰花盛开在树冠之上,在公路上空绽放开来,如光焰四射的孔雀屏。“那不就是生活中的美丽吗?”他说,“我们肯定离巴尔的摩不远了。” 海蒂对头顶的烟花没有兴趣,她眼皮也不抬。 “嘿。”劳伦斯过了一会儿,说,“你晚上扎头发吗?” “什么?” “头发。你晚上会扎起来,用头巾绑住吗?” “你这是什么问题?” “我只是……我想我只是忽然意识到我还不知道。” “哎,劳伦斯。”海蒂说。她的嗓音有些颤抖。停了很久以后,她说:“我绑在下边。” 他们对对方的习惯了解得有多少啊。劳伦斯想到海蒂刷牙,然后脱下紧身衣,卷起头发的画面,他有些担忧。他为他们租了几间不错的公寓房。房东女士亲自钩了几块地毯,窗户也擦得明亮,干净得就跟你的手能直接穿过去似的。不过厕所在大厅。要是海蒂夜里起来上厕所还得走出他们的房间,有点别扭。早上起来,她也许会为自己的口气而尴尬,或许也不爱闻他的口气。露丝有可能哭一个晚上,海蒂会因此而生气,或者劳伦斯也会生气。万一要是他先进了厕所,接着她又进来洗脸怎么办,她要是闻见他的臭味怎么办?他们的气味、声音、习惯都得赤裸裸地展现在对方面前。劳伦斯叹了口气,我是个笨蛋,我已经结婚十年了!这些亲密的事根本不是什么新鲜事了,完全不新鲜。 露丝呜咽起来。 “我们得找个地方停下,我要喂她。”海蒂说。 “现在?” “一会儿。” “咱们马上就到了。再等等行吗?”劳伦斯问。 露丝的呜咽变成了大声啼哭。 “看来不行。” 劳伦斯在路边停下车。 “好吧。”劳伦斯回答。 “嗯,我没法……” “哦!”劳伦斯下了车,站在车旁边。 “劳伦斯!” “哦!”他又说了一遍,然后沿着公路走了几步。 他很生气,是不是每次露丝饿了给她喂奶的时候都要把他赶出房间呢?他肯定她一定在奥古斯特面前喂过她其他的孩子。这是男人和女人相处一段时间后应该分享的事情。 “海蒂。”当她喂完孩子,他回到车里时,他说,“没有理由你每次想要喂我们的女儿时我都要步行到下个村镇。” 他说这番话的时候,想起他的前妻,在他们女儿小的时候,她半夜起来喂孩子。她会把女儿从婴儿床里抱出来,放在床上。在床头灯的光照下,劳伦斯能看见她解开睡袍,她的乳房像一袋子水一样,扑通一下跳出来。他看见她皮肤下的青筋。迪莉娅把她的乳头放进孩子嘴里。她令他想起袋鼠,或是绵羊,或者其他的什么有奶头的动物。在那之后她在他眼里从来都不一样了;即使她穿上衣服晚上出去一趟,他都会看着她,想起她那只硕大的耷拉着的乳房。劳伦斯希望现在自己能是个更好的男人。 “我们的女儿。”海蒂重复。 露丝吃饱以后又睡着了,劳伦斯没跟她在一起待过。他们会面的那几个下午,她通常都在睡觉,海蒂才能把她抱来让他看。也许露丝见过他几眼,不一会儿便在他的怀里睡着了。奥古斯特每天晚上都抱着她,给她唱歌,摇晃她。她出生的那天晚上,奥古斯特抽了一支雪茄,抱着襁褓里的她。劳伦斯在她出生两天后接到了电话,却直到第9天才来看她。 “她会有一个不错的生活的。”劳伦斯说,他重新启动车子,行驶在公路上。“你会过上好日子的,露丝。他们会说:‘露丝来啦,这是巴尔的摩最漂亮的姑娘!’” 他们身后有辆警车在鸣笛。海蒂紧紧抱着露丝,太过用力,使得这孩子在睡梦中嘟囔了几句。红蓝色的警笛在公路上闪烁,照亮了路边的树木。 “州际警察。”劳伦斯说。 他放慢速度,开到路边,警车超过了他们。 “他们想干吗?” 她的声音又高又细,她扭头看后窗。 “海蒂?”劳伦斯说。警车经过时,警笛的声音盖过了他的话。露丝开始哭了。海蒂紧张地摇晃她。她低下头亲吻露丝的额头,她的肩膀颤抖了一下。 “我以为……我以为他们是来抓我们的。”她说。 “海蒂!没有人来抓我们,宝贝。没有人来。这是我们的女儿。我们没有做任何违反法律的事。”劳伦斯说。 他搂住她的肩。 “我到这里干什么?”她说,“我丢下孩子们到这里干什么?” 孩子们不单单是因为海蒂走了而害怕,还因为他们跟奥古斯特独自在家。他的儿子们女儿们在外边的客厅饿得尖叫,奥古斯特躲在厨房里几个小时了。“你们都别打扰我,让我想想。”他之前这样对他们说。没有人过去打扰他,但现在已是七点了,这个时候,他们本该吃完晚饭刷碗了。 爱丽丝出现在门口。 “爸爸?”她说。 “怎么了,孩子?我正想着在这儿安静一会儿呢。” “我们明天的周日学校怎么办?”她问。 “周日学——”这是奥古斯特最没有预料到她会说的,然而她是这么忙碌,表现得这么成熟的小女孩。“好吧。”他说,“你们都去吧。” “周日的衣服还没洗干净。” “那就去洗吧。” “没有肥皂了,今天是妈妈的购物日。” “用香皂。” “不可以用香皂!污渍会去不掉的,而且衣服会变硬的。” “嗯,硬一个星期天也没关系的。” “也很痒的。” “啊,爱丽丝。那我觉得你就别去了。” “玛丽恩姨妈说如果我们不去,就会下地狱的。” “爱丽丝,你就像个啄木鸟一样在啄我的脑袋。一个星期不去不会下地狱的。” 爱丽丝挽起手臂在胸前,直直地站着,活像一根柱子。奥古斯特转身背对她,弯腰看看冰箱里还有什么吃的,尽管他一个下午都在检查这些空荡荡的冰箱抽屉。家里没什么吃的了:一点黄油,一碗桃片,一点肥肉。奥古斯特希望爱丽丝能回到客厅里去。然而,她却挽着两只手,说:“大家都饿了。” “今天是妈妈的购物日。”她又重复道。 奥古斯特正打算问她知不知道海蒂把罐头食物都放哪的时候,富兰克林在客厅里哭了起来。奥古斯特和爱丽丝看见他在楼梯底下,嘴唇流血了,一边膝盖上肿了一块。这孩子从楼梯上摔下来的时候其他几个究竟跑哪里去了?爱丽丝认为有必要告诉奥古斯特,富兰克林差点把他的脖子给摔断了。仿佛奥古斯特不知道这些孩子离了他们的妈妈,有多么容易伤害自己。他从屁股兜里掏出手帕,给富兰克林擦嘴上的血迹。他的牙齿都还好好的,也没见哪儿摔坏了,于是他们三人返回了厨房。 奥古斯特说了句他能够说出的最漂亮的话:“你们晚饭都想吃什么?” 爱丽丝提议他们可以用剩下的肥肉炒一锅青豆,可奥古斯特让她来帮忙的时候,她的脸却白了。 “我不知道怎么做。”她说,“而且咱们家也没青豆了。” “你不知道怎么做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就是我不会。” “每天晚上你妈妈做晚饭的时候你都干什么去了?” 爱丽丝耸耸肩。 “你妈妈都没教过你们做饭吗?”奥古斯特在齿缝间吹了声口哨。 “你知道她不喜欢别人在厨房里。” 海蒂这样做的目的是,这样一来,全家人除了她以外,没人能知道怎么做饭。更糟糕的是他到现在才知道,肯定还有许多他不知道的事。 “都出去吧,把富兰克林带上。别让他跑出你视线。稍微不留神,他下一秒就跑出去窜到车流里边了。” 爱丽丝出去后,奥古斯特掏掏衣兜,想找出点零钱来。空空如也。好吧,他想。海蒂存过一罐用来应急的钱——如果现在还不是应急的时候,那他也不知道什么才叫应急了——就在冰柜上边的架子上。奥古斯特撬开盖子,蹦出了一美分。他想了想,家里还有什么地方能找到钱——他的西装外套,或者裤兜,可是他前天晚上已经把最后的钱用来买烟了。他可以再去客厅看看,说不定沙发坐垫底下有。在他饥肠辘辘的孩子们面前,他多希望能在沙发里翻出几块钱来。 “佛洛依德。”他对着客厅喊,“佛洛依德!” 奥古斯特又在厨房的抽屉里翻看,以防从叉子后边掉出一块钱来。那孩子肯定自己玩着呢。“佛洛依德!”他又喊一声。奥古斯特从柜橱里拿出家伙——一袋面粉,一些盐,还有一袋干豆,即便奥古斯特会做,也得花上好几个小时——然后把它们堆在桌面上,仿佛它们会神奇地变成一顿可以给他的孩子们享用的晚餐。 佛洛依德走进来,靠在门框上。 “你是慢悠悠地过来的吧?”奥古斯特的口气有些强硬。 “爱丽丝说你叫我。”他回答。 “到玛丽恩姨妈家去,问问她能不能过来,或者她那有没有已经煮好的鸡肉什么的。别告诉别人。”奥古斯特说。佛洛依德看着他的父亲,还有那袋面粉、盐,一句话没说就离开了。客厅里的喧闹声音更大了。奥古斯特打量着桌上的食材,直到孩子们的叫声变得急迫,他再也不能假装听不见。 他冲进客厅,却发现爱丽丝和比卢普斯在打架。他一进来孩子们就朝他跑去。比卢普斯推了爱丽丝一下,爱丽丝本该照看富兰克林的,结果这孩子又摔了,因为没有人在看管他。晚饭在哪里?知不知道佛洛依德跑哪里去了,他是最大的,也是成年人了,是不是应该照顾我们?奥古斯特一会儿看看这张脸,一会儿看看那张。爱丽丝的声音比谁都大,她喊着问:“妈妈在哪?” 孩子们一下子安静了。 奥古斯特想不出一个他们能够相信的理由,只好选了第一个进入脑子里的谎言。 “她去玛丽恩姨妈家帮忙了,因为姨妈身体不舒服。” “可是佛洛依德刚才去……”爱丽丝说。 奥古斯特看了爱丽丝一眼,那目光如刀子一样犀利,让她住了嘴。贝尔坐在窗前的凳子上,下巴顶着膝盖。她直勾勾地盯着奥古斯特,哭了起来。豆大无声的泪水在她脸上冲成了小溪,他立刻知道,她一定是听说了什么——在一屋子孩子面前,你永远藏不住任何事情。他应该为她做些什么,但他做不到。他不知该如何面对那满是悲伤的眼睛。主啊,这个孩子多么伤心啊。奥古斯特没理她,他觉得自己就是个懦夫。 “妈妈为什么把宝宝带走了?”比卢普斯问。 贝尔看看父亲,他没有立即回答。她擦掉眼泪,说:“因为玛格丽特还是个小婴儿,妈妈要喂她。” “你为什么不直接告诉我们今晚没有饭吃?”爱丽丝说。 “这是你跟大人说话的方式吗?我把你扇回昨天去!”奥古斯特从来没打过孩子。这话从他嘴里说出来有些奇怪。爱丽丝没有动,她连怕都不怕。“你听见我问的话了吗?你知道我在说什么!”奥古斯特嚷道,“我不希望听见你们任何人再多说一句话了。全都住嘴!你们全都住嘴!” 奥古斯特三步并两步上楼梯,砰地关上房门。他把衣柜上的抽屉都拆下来,把它们扣在地板上。海蒂肯定还在别的地方藏着应急的钱,也许袜子里能有个几块钱。他抬起床垫,往底下看看。他把衣柜里的鞋盒都找出来,把海蒂的衣兜都翻了个底朝天。当他翻腾完了,房间里任何看得见的地方都是衣服、鞋子,枕头也跑到了地上,床垫还悬在弹簧上。奥古斯特坐在海蒂的一堆吊带衫上。他用手指摩挲着,举到鼻尖。这上头还有她的味道:土豆油香皂味、黄油味,还有她肌肤的味道。老天,海蒂,他心想,我从来没有带过女人回家,而且别的男人不会做的事情我也不会去做。我从来没有离开过这个家,我以后也不会。奥古斯特把她的衣服甩在地上,大步走出了房间。 客厅里的场面更糟糕了。主啊,爱丽丝真是太像她的妈妈了,那个嘟起的嘴巴,那双责备的眼神。地上散落着各种糖纸,桌上的盘子空了。富兰克林两手捧着奶油糖果,坐在地上舔。奥古斯特本想告诉他们,今晚没有晚饭吃了,他很抱歉,但他们可以有一顿不错的早饭。他还想告诉他们,海蒂今天晚上不回来了,所以他们不需要老盯着门口。可他没有胆量,他默默地站在房子中央,他的目光定在对面的墙壁上,这样他可以不用看他们。他们等他开口,但奥古斯特只是低着头,绕过富兰克林,又绕着爱丽丝坐的沙发走了一圈,最后走进厨房。“你们都去睡觉吧。”他小声说了句。 奥古斯特走出房子,坐在屋后的台阶上。屋里的吵闹声穿透了纱门。他听见贝尔在赶那几个小的去睡觉。他抽了几根烟。抽完第三根的时候,贝尔喊:“格里尔先生在门口找你!”奥古斯特眯起眼睛,在纱门透出的光底下看看手表。九点。是要去夜总会的时间了。 “跟他说我不去了。” “他说他想——” “请他走!” 奥古斯特那天晚上本来是打算去拉丁赌场的,晚上有支大乐队要表演,他和他的朋友们本来要穿得帅气一点,到夜总会后头的一个酒吧附近去玩。然后,他们会到酒吧里,酒吧的招待会提供一盘冰好的田纳西米酒。奥古斯特喝得不多,但他喜欢酒杯在手中的感觉。他喜欢在悠长的夜晚,嘴边时不时呷一口。当然,他还会遇上一个能让他乐的女人。她会陪他一起跳舞,直到她的肩上都是汗珠。他会送她回家,在她的脸颊上轻轻吻一下,然后在她的家门口道别,准备好下次约会。等他再一次见到她,他便吻得久一些了,于是,一段新的暧昧便开始了。这些女人没有任何意义,她们只是令他一天一天的生活更鲜活些。 屋子很安静。孩子们也许在床上哭着呢——假如他们都已经上床了。奥古斯特没有勇气到楼上去看看他们的情况。万一他们还没睡着怎么办?万一他们的脸蛋脏兮兮的,睡衣的扣子也扣错了,那情况真是惨不忍睹,如果海蒂在的话,这些事情是不会发生的。 她现在该在路上了吧,奥古斯特想。他们该在路上了。她说他们要去巴尔的摩。那个叫劳伦斯的男人在那儿有些亲戚。海蒂打算一在那安顿下来就来接孩子。她这么说的时候奥古斯特简直要诅咒她。他说有任何一个他的孩子从这房子里离开,跑去跟她以及什么黑人一起去生活,他就立马把房子给点着了。 他的脑中响起一首曲子,这是小叮当卡西许多年前在玛丽恩姨妈家的钢琴上弹奏的曲子。她告诉他是俄国歌曲。所有他和海蒂从来没听说过的事情,他的女孩们都已经知道了。贝尔已经能够读书了,她有时候把书放在客厅里,奥古斯特晚上从俱乐部或是他新认识的女人那里回来的时候,他会拿起来读一读。有一次他看见一首诗,喜欢得不得了,每天晚上都念一遍:“这是指引的时刻。若你走了,请莫忘记。”他想不起名字了,除了那两句,别的句子都记不清了。他似乎永远也抓不住世间的美。 他用刚才抽过的烟头点燃了下一支烟。佛洛依德还没回来,他也许压根就没去玛丽恩姨妈那里。这样也好,奥古斯特想,要不然她会过来,把他指责一顿,仿佛他是粘在她鞋底上掉不下来的脏东西。 傻女人,小气得很。她应该把钢琴送给他和海蒂——除了卡西以外没人会弹,况且卡西要是不再去那练习了,摆在她家只能招灰尘罢了。卡西有弹钢琴的天赋,奥古斯特有一天去玛丽恩家接她放学回家,卡西居然想要弹《坐一号火车》。她说她是在收音机里听到的——这不说明什么吗!在那不久,海蒂说她不能再去上课了,尽管街角的那妇人觉得卡西弹得很棒,想要免费教她。海蒂说一个黑人女孩不适合让满脑子装的都是音乐。“她弹钢琴干什么?”她说。 没有必要把孩子的梦想如此抹杀掉,就算这个梦想不切实际又怎样?卡西那时候只有12岁。看看奥古斯特现在经历了多少困难才来到费城过上现在这样的生活。退一步说,更好的生活应该是让孩子拥有能让她开怀一笑的,而并不是有任何目的在里头的东西。他对海蒂说,让她自己发展吧。海蒂说她不认为整天西装革履泡夜总会能让奥古斯特有资格来给她的孩子做决定。 奥古斯特踮着脚尖走进屋子,从柜橱里拿出一瓶甜酒。他站在厨房里,对着酒瓶大口豪饮,一边听着孩子们的动静,看他们是否已经睡了。假如他们都上床去了,那也不是因为他叫他们去,而是因为他们太过害怕,也不知道干什么好了。每当他让他们干点什么,他们就会看着海蒂,看看他们是否需要听他的话。他们对待他就像对一个过来陪他们玩的笨蛋叔叔一样,从来没有什么真正的重要意义在里边。没错,他是晚上出去,但他为什么不呢?只要他能工作的时候他便都在工作,他总是把自己挣得的一半都交给海蒂。奥古斯特认识的好多男人都在外有私生活。天,他还知道有的男人在外头有了女人和孩子,也从来不去看他们,而且以后也没打算去看。 在奥古斯特娶海蒂之前,他的朋友们都警告他,像她这样高挑的黄皮肤女孩在家里是任何事情都不会做的,只会骑在他的头上。老天,她真的很漂亮。他们刚开始交往的时候,她不过15岁,可她俨然已是位女士了。有一半的时间她看他的眼神就像是他刚从沼泽里爬出来似的。她唯一喜欢奥古斯特的原因,是因为他是背着她妈妈的一个秘密,也因为跟一个比她低等的乡村男孩出来约会非常刺激。若是他能弹一把曼陀林,嘴角再衔一根稻草,她肯定立刻就能爱上他。她那位母亲就是另外一回事了,她会像砍黎巴嫩的雪松一样把他砍成两半。那女人什么都不让海蒂和她的姐妹们做,而海蒂又是闲不住的女孩。即便他们一同坐着的时候,她的脚或者手指都会不停地拍打凳子的扶手。她成功地从她妈妈眼皮底下溜出来以后,跟奥古斯特出来散步,她的眼睛也从来没在他身上停留过几秒钟。她总是上上下下地打量街道,视线总是在搜寻着什么。他送给她一条红色的围巾,她不敢带回家,于是放进一个盒子里,藏在门廊的下边。她很爱那条围巾,她说贴在脸上特别柔软,让她想起春天里第一股微风。很有意思,她过去居然是个那么能幻想的傻姑娘。当然,大部分时间她仍然是矜持得体的,她都不会轻易让自己大笑。但她还是令他着迷,他让她也有一点喜欢上他。有一天晚上,他带她到哥哥家,在那里,她和他做了与其他女孩子会做的事情。在他成功攻下她之后,他们两人都没了兴奋感。他不像往常来得那么勤了,海蒂也并不十分在意。 海蒂给奥古斯特写了封信,告诉他她有麻烦了。他已经几个星期没见过她了,当他看见这封信时,立刻跑到她家门前。他十七岁,他不知道应该如何处理他的生活,因为眼前没有什么好的选择。当海蒂说她怀孕了,奥古斯特便决定他要当一个有家庭责任的男人。他会去做一名电工,然后娶海蒂。海蒂当时是德国城里最漂亮的姑娘。她离开妈妈以后便彻底自由了。他们可以在夏夜里坐在门廊上,喝着牛奶,看天上的星星。那样的日子会挺美好的。于是他到海蒂家,找她的妈妈谈话。他估计老太太早就知道了,因为她看他的眼神仿佛是想用碎冰锥刺他胸膛一般。他出了房门以后,听见她跟海蒂说,他毁了她的生活。我没有毁了任何人,他心想。现在,他们已共同过了28年了,也许他确实毁了海蒂的生活,也许她毁了他的。他不知道,假如他们的孩子出生前几个月她妈妈没去世的话,她还会不会跟他在一起。女人们总是那样,倦了丈夫以后便跑回娘家。海蒂留下来也许是因为她没有别的地方可去了。 但海蒂不开心是她自己造成的。她总是这么生气,怎么可以要求他不能跑出去待会儿呢?他根本就不懂她。有的夜里,她蜷缩着身子躺在一边,像个大拳头,而有的夜里,他们两人又缠绵到天明——她深深地抓着他的背,咬他的肩,他们把头埋在枕头里,这样孩子们便听不见他们的声音。可是白天永远是一样的,她不回应他的笑,她把他碰她的手甩掉。她会操他——他只能用这个字来形容——但她对他没有一丝温柔。她难道不明白奥古斯特也心碎了吗?他也从来没能从费拉德尔菲亚和朱比莉的夭折中解脱出来。抑或是希克斯差点被烫得半死,希克斯把那孩子打得半死的事情也让他揪心得很。奥古斯特还年轻的时候,他不知道自己想让孩子们过上怎样的生活,但断断不是这样的。如今这样的情况,也没有什么可做的了,唯有尽力让一切变得更好,这也正是奥古斯特努力做的。那句老话怎么说来着:趁晴晒草,趁热打铁。海蒂把所有责任都怪罪在奥古斯特身上。她没有一分钟不认为所有的坏事情都是奥古斯特引起的,而他也一直在希望,第二天清晨醒来时,他能够向她证明她是错的。倘若她能够有一天,哪怕一个小时停止恨他,他都能有力量去做任何她认为对的事。这就是他们的生活。没有人会比他们更了解自己的生活。他们两个有必要有责任永远在一起,那是他们之间的盟约。 前门突然开了又关上。“海蒂?”奥古斯特冲进客厅。 贝尔站在楼梯旁。 “这么晚了你干什么去了?”奥古斯特问。 “我出去走了走。” “都半夜了!” 她低头看自己的脚。奥古斯特知道他应该把酒放到一边,他应该问她是不是看见他和海蒂吵架了,然后试着安慰她。 “你快上楼睡觉吧。”他说,接着走回厨房,“小女孩不能这么晚还不睡觉。”贝尔跟在他身后。 “我能坐在这儿跟你一起待会儿吗?”她问。 “我觉得你该去休息了。” “我觉得妈妈不会回来了。” 奥古斯特重重地坐在凳子上。 “别这么说。” “她不回来了。” “你为什么这么说?” “我就是知道。”贝尔说,“我看见他们了。” “你看见谁了?” “妈妈和那个男人。” “在哪儿看见的?” “大街上。” “今天?” 贝尔摇头。奥古斯特感觉到身体里的酒精在起作用了。 “好吧,天,也许她是不回来了。” 贝尔哭了起来。奥古斯特想吹个曲子,或者说些什么让她笑。可是又有什么意义呢? “咱们坐在这儿好好哭一场吧。除了这,我也不知道该做些什么了。” 贝尔坐在父亲旁边,头靠在他肩膀上,不断地啜泣。他点燃一根烟,一边抽烟,一边拍拍她的胳膊。她身上有个地方被蚊子咬了,他用食指不停地摸蚊子咬的地方,直到她受不了了,让他别摸了。接着贝尔便睡着了。 “咱们现在麻烦大了。”他在熟睡中的女儿耳畔讲道。 他们离巴尔的摩只有几英里了。自从那辆巡逻警车开过去以后,有一小时了,海蒂都没说过一句话。她把露丝放在自己大腿上,这样孩子的头能躺在她的臂弯里。即便她已经睡着了,海蒂还是轻轻地摇她。劳伦斯从海蒂晃悠他们的女儿的方式里看不出有任何爱意,她就像在搅一锅粥似的。一个女人真正爱的孩子能有几个?劳伦斯是家里15个孩子中的一个,在他看来,母亲不过认为他又是一张嘴,一个胃,一双鞋子总是穿小了的脚。劳伦斯边开车边耸耸肩膀。她还能怎么做呢?她的孩子那么多。露丝只是其中一个,他想。在那么多的孩子当中,她长大以后会成为谁呢? 看看海蒂是怎么抱她的——仿佛露丝是捡来的孩子,随便抱抱就行。他想,万一,海蒂不能再爱更多孩子了怎么办?也许我们每个人所能给予的爱是有限的。我们生来就有一个定量的爱,假如我们只付出,而没有收到足够的爱的回报,它的量便在减少。劳伦斯就没有足够地去爱过。他拒绝使用自己的那份配额,而现在爱却满溢出来,压得他快要崩溃了。他也许要爆发出来,也许会像气球一样爆炸。 “我们马上就到了。”劳伦斯说。 倘若他身上最后的几块钱都花光了怎么办?一到镇上他就立刻去贷点钱,这样基本能撑到他下一次赌之前。他要去给他们租一个星期的房子。不到一个星期,他想。 他对海蒂说:“我们到镇上,然后把他们都接过来。我敢打赌这些小家伙之前一定还没坐过火车呢。咱们会有一个带大花园的房子,再弄个秋千。你肯定想不到那门廊——” “你能不能别说了!能不能安静一分钟!我受不了了!” “那你来讲话怎么样,海蒂?你能不能不要像个冰柱子一样杵在那儿,能不能假装一分钟你很高兴和我一起来这里!” 他没打算要提高他的音调,可是她太……她不明白他所做出的牺牲吗?她当然能够给他一个微笑,假如她愿意,或是鼓励也好。 海蒂深深吸口气。“当我还是个小女孩的时候,爸爸带我们去他亲戚那里,在萨凡纳附近。”她说,“我们去了一个他们为黑人开辟的小岩石沙滩。妈妈不让我们游泳,但她跑去做别的事情去了,于是我撩起裙子,跑进水里。” 海蒂的手掌罩着露丝的小膝盖。 “我的堂哥科尔曼从我身后跑过来,他把水全溅在我裙子上。他会游泳,所以就在水里玩花样。他仰面躺在水上,嘴里还像喷泉一样喷水,接着他潜进水里,我只看见他的腿竖在水面上,像两个棕色的小柱子。然后他又侧着身,他的头浮在水面上吹泡泡。我高兴极了!好像他是靠压水来让他自己浮上水面,接着他又消失了。他来回这么做着,很好玩,可是后来他又潜下水后,再也没浮起来过。我站在水浅的地方等他再上来给我做螃蟹钳子的动作,可他再也没有上来。一时间所有人都在尖叫、奔跑。我回头看看沙滩,妈妈正扶着科尔曼的妈妈,阻止她冲过来随他去了。我上了岸,站在沙滩上。过了一会儿,一个人抱着科尔曼从水里走出来,那时我知道,他淹死了。” “他淹死不是我能提前预想的。你明白我在跟你说的话吗?”海蒂看着劳伦斯,“我今天早上跟你说过,我说我不能做两次傻瓜。” “没有人要淹死,海蒂。我在这儿是来帮你的。” “帮我?这不是我需要的帮助,劳伦斯。这是暴风雨里的安全海港。” 劳伦斯这一生只追寻生存所必需的最快捷最基本的需要——食物、住所、钱。海蒂是他所不能理解的。在她那总有个淹死事件、一个什么港湾,或者什么更大的问题等着思考解决,这些甚至根本就不应该去考虑。当下才是最重要的——这辆车,这条公路,去往巴尔的摩的路上。他曾经一直以为她的不满是美丽的,像一首悲伤的歌,可也许她本身就是黑暗的,沉重的。这对他来说,承受不了。他怎么能照顾得了这样的一个女人,她根本无法让人照顾她,因为她总在思考事情的因果,但他不是一个想让本来就复杂的事情更复杂化的男人,他还不至于在黑暗的角落里戳自己的鼻子。最好是冷静平和地谈。 “咱们都被逼到了边缘上,仅此而已。”他说,“我们只是有一点太紧张了。” “当然。”海蒂说,“只是太紧张。” 海蒂离开奥古斯特之前的那个晚上,他又回来晚了。第二天早上太阳像拳头一样打在他脸上,他醒了。屋子很安静,他走下楼,希望海蒂已经出门了。可是她在家,她坐在厨房桌前,玛格丽特坐在她大腿上。他走进来的时候海蒂甚至不看他一眼。 “她今天怎么样?”他问。 奥古斯特喜欢小孩,喜欢他们毛茸茸的小脑袋,喜欢他们身上爽身粉和黄油的味道。玛格丽特脾气很好,不怎么哭闹。 “她还可以吧?看起来不错。”他说。 “她很好,奥古斯特。”海蒂回答。 他在柜橱里翻找吃的。 “别在我的柜橱里找咖啡,东西都翻乱了。”海蒂说。 “我来抱着她。” 她没搭理,一手抱着玛格丽特,一手在柜橱里找。 “罐头盒里没有交电费的钱。”海蒂说。 “下次交费的时候我放进去。” 海蒂把玛格丽特放在桌上的篮子里。 “已经拖了一个月了。”她说。 “电力公司还可以再等一个星期嘛,他们又不会破产。” “他们一个星期后就要断我们的电了。” “你没在别的什么地方存点钱吗?你先交着,等我发工资了就好了。” “没有,奥古斯特,我没钱。” “我下个星期就还给你。” “不,你不会的,奥古斯特。你从来没还过。你把我存下来的每一分钱都花光了。” “现在说这些太早了,海蒂。” “已经是中午12点了!” 海蒂找到咖啡罐,甩在桌上。 “我有个主意,也许你可以到你常去的那个夜总会借点钱。”她说,“他们现在总该欠你点什么了。所有我孩子本该穿的衣服,还有他们脚上本该有的鞋,都花在他们夜总会了。” “不要说这一套,我没心情。” “我也没心情,我更加没心情下个星期要在黑暗里坐着。你想办法弄到电费钱吧。”海蒂说。 “你能不能等我喝完一口水再跟我讲这些,行吗?你一早就坐这儿等着了是吧?” 他朝厨房门口走去。“找不到钱,海蒂。要么等下个星期,要么一分没有。” 正当他走到门口时,他忽然感到一阵风掠过。有个大块的黑东西从他身边呼啸着飞过去。 “你疯啦,你这女人!” 煎锅差一点没砸中他,砸到了墙上。它重重地落在地上,响声堪比汽车爆炸。玛格丽特吓哭了。 “你疯了吧?你会把我的脑袋砸开花的!”墙上被锅砸的地方开裂了。“你怎么回事,海蒂?冷静一下。我们这儿有孩子在呢。”他从篮子里把玛格丽特抱出来。 “别碰她。”海蒂说。 “海蒂,够了。她哭得厉害。” “不许你碰我的孩子!” “该死,海蒂,她也是我的孩子,现在她哭得屋顶都要塌了,而你却在这里干傻事没有时间照顾她。” “她不是你的孩子!她不是你的,我不想让你碰她!” 海蒂举起手,似乎是要捂住嘴巴。这应该是正确的选择,把这些肮脏的话语都吞回喉咙里。但她没有,那些话就在嘴边。玛格丽特尖声哭泣,奥古斯特的本能是把她抱起来,他总是很会对付哭泣的小孩。他想把她从篮子里抱起来,摇摇她。他想唱歌给她听,直到她睡着。海蒂只不过说说而已,奥古斯特想。她只是疯了,说的话也不着边际,但他的脸上已挂上了泪水。忽然之间,他觉得很疲惫,他想坐下来,手撑着脑袋歇一会儿。 “打住,海蒂。在你说出一些不能收回的话之前打住吧。” “已经说了,奥古斯特。” “你不会讲那种肮脏的话的。你不会那样讲的。” 他等待她收回,等待她承认她是因为怨恨才说出这样的话来。求你了,海蒂,别让我站在自己家的厨房里哭得像个孩子。 “海蒂?” 她摇摇头,抱起玛格丽特,用她的手掌拍拍她的背。在奥古斯特看来,她这次抱她抱得特别紧,特别有保护欲望,仿佛是在说:“这是我的孩子,不是你的。” “谁?”奥古斯特问。 “你不认识他。不重要。” “不重要?你张开你的腿!你是别的男人的荡妇,然后你说不重要?” “不要跟我这么说话,奥古斯特。” “你用这个孩子冒充我的!我给她穿衣服,喂她吃饭,你告诉我我要怎么跟你说话?” “你不要对我评头论足!我天天忍受你在外面寻花问柳。我天天省钱交房租,结果最后这些钱全用来交电费和给孩子买衣服了。我忍气吞声25年了。从我早上睁开眼睛到晚上闭眼,你都让我痛苦。在你给我称呼之前你想想这一切。” “带上那孩子,离开我家。” “我会走的,但我会带上我的孩子们。” 接着奥古斯特就说了要烧了房子的话。他冲出厨房上了楼,15分钟后,他穿好了衣服,砰的一声出了门。他没想着海蒂会离开。他不知道事情会怎样,但他没想过她会走。几个小时后,他回到家,发现房子已经空了,床上有海蒂留的一张纸条: 他的名字是劳伦斯·伯纳德。我告诉你只是以防孩子们以后有什么事需要找我。我要去巴尔的摩了。我会回来带走孩子们的。我让他们到公园里去了。你有什么话可以让玛丽恩转告给我。 奥古斯特不明白海蒂怎么会把他们打发到公园里去,却不告诉他们她要走了,也不给他们做好晚饭。 劳伦斯从巴尔的摩的出口下了公路。天边的边际线很低,这里的灯光没有费城的多,也没有费城的亮。这低沉又暗淡的城市仿佛就是他和海蒂之间的写照。但无论劳伦斯怎么生气与沮丧,他却讶异地发现自己害怕海蒂会对巴尔的摩失望,害怕她会不想留在这里,不想跟他在一起。 “我们可以开车沿着港口转一转。晚上有小船,夜景很漂亮。”他说,“我还得在火车站稍微停一会儿。” “火车站?劳伦斯,我累了。” “那我们去联邦山吧。我开快点转一圈,这样你可以感受一下这个地方。说不定能让你想起老家。我们现在在南方了,这里的人们都很友好。” “我印象中吉姆·克劳尔[2]就不是很友好。”海蒂说。 劳伦斯每经过一条路就叫出它的名字:灯光街、北查尔斯、卡尔弗特……他就像个白痴一样念念叨叨着各个分界标,他要是停下讲话,他和海蒂的忧虑便会充斥在寂静的空气里,如滔滔江水一样奔涌而来。 “劳伦斯。”她说,“我很累了,露丝也需要躺下来睡觉了。咱们直接去要去的地方吧。” “嗯,好吧。反正将来还有大把时间。” 他试探性地把手放在她的膝盖上,她没有躲开。 “真安静。”海蒂说,“我在家从来没有享受过宁静,除非是三更半夜。现在我连半夜的宁静都没了。”她低头看看露丝,“她每三个小时就醒一次。” 劳伦斯听出来她语气里的激动,他使劲搓搓她的大腿让她平静下来。海蒂猛然转过头来对着他,手里的孩子差点没掉到地上。 “总是有人想从我身上索取。”她几乎是低声地耳语,“他们把我活生生地给吃了。” 劳伦斯直勾勾地盯着前面,他不敢看海蒂,不敢袒露他的心情。接着,他带着点犹豫,轻声说:“如果你需要休息一阵,我们可以等等再把他们带来——”他试着把自己想说的话说出来。 “不!不是。”海蒂说,“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也不是!”劳伦斯说,尽管他确实是那个意思,而他很肯定她也是那个意思。 他沿着空旷的街道开着,有时候在这个或那个路口转弯。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拖延时间。过了一会儿,他说:“我们得在火车站停一下。” “我们能不能直接就去公寓?我累坏了。” “很快就好,不耽误时间。” “去干什么?” “我得去见一个人,从他那拿到搬运工的活儿。”劳伦斯说。 “这个时间点?” 劳伦斯在宾夕法尼亚火车站前停下车。 “我们到了。”他说。 海蒂叹了口气。 “我也要进去。”她说。 “我要不了一分钟就出来了。” “你是怎么了,劳伦斯?是你想要来这里的。现在请让我舒展一下我的腿,再上个厕所。” 马上就十点钟了,街上已经空荡荡。劳伦斯快步走在海蒂前面。 “你走那么快干吗?”她说。 我在干什么?火烧眉毛了,劳伦斯心想。 大厅里有些人:有个人在售票窗口,还有个人在拖地,还有个女人举着一个盛着热水瓶和咖啡杯的托盘。海蒂的眼睛又肿又红,她的头发蓬乱地散在后面,裙子也皱了。她尝试用空出来的那只手捋了捋。她的样子看起来还是个小女孩,衣衫凌乱,小心翼翼的样子,在火车站高高的天花板之下,她显得更小了。劳伦斯领她到黑人用的女卫生间,让她出来以后在售票窗口旁边等他。 “我以为你只是去说几句话。”她说。 他已经迈步走开了,然后装作没听见她的话。他走出大厅,穿过一条狭小的走廊,那里的报亭和烟亭在晚上都关门了。劳伦斯在门上敲了两下。 “哇,看看谁来了!”应门的那男人说。 “有什么好事,斯库特?”劳伦斯说。 “楼下有场子。我以为你明天才来呢。” “我不能久留,斯库特。我需要你欠我的那50块钱。” “我还没有钱呢,我们都还没开始玩呢。”斯库特咯咯笑道。 “我知道你肯定有。” “我得用它来当赌注。你知道在大干一场之前我没有多余的闲钱。” 劳伦斯用脚尖踏踏地面。 “你怎么踏都行,你得进来参与。雷和他们都在这儿呢。”斯库特说。 巴尔的摩最厉害的高手都来了。劳伦斯可以赢上500美元了,说不定更多。 “我跟你说了,我不能久留。” “你要是着急要钱,就乖乖地把你的屁股放在这儿,看看在桌上能赢到什么。” “我没有时间!”劳伦斯说。 “那就挤时间。你怎么回事?” 斯库特走进后门里的楼梯,劳伦斯跟在他身后进到火车站里头。空气里充斥着煤油和空调味。头顶上,发动机慵懒地空转,铁轮在轨道上长声尖叫。劳伦斯和斯库特走进一处很低的走廊,走廊很窄,他们两人只能一前一后。转过一个弯后,一束光从走廊尽头一扇半掩的门里射出。 “看看啊。”劳伦斯和斯库特走进房间时雷说。 八个男人围坐在一张桌前,桌上堆满了薯片。几个打牌的人头顶上烟雾缭绕,像一片云层浮在上方。一个穿绿色紧身裙的女人坐在房间角落里,旁边放着一张桌子,上面摆着吃的、咖啡壶,还有一瓶威士忌。这种赌博的场合通常总会有个谁的女人跟着。过不了几个小时她就会张着嘴巴打起盹来。他们会把她送上楼,再喝点酒,抽点烟,然后所有人望着她裙子底下的翘臀一摇一摆。低低的屋顶上挂着几盏油灯,煤油味弥漫在这个又封闭,又闷热,又乌烟瘴气的房间里。 雷把他的好运石放在桌上,他不时心不在焉地用拇指摆弄。秘密暴露了,劳伦斯心想,他从来不知道要把那东西装衣兜里。 “先生们。”劳伦斯说。 雷的面前堆着薯条,还有一杯水。他不喝酒,也不抽烟,瘦得跟小巷里的猫一样。劳伦斯清了清嗓子,又拉了拉衣领。 “你来玩吗?”一个他从未见过的人问。 劳伦斯看看房间——管钱的那男孩数了一堆二十块钱,一共大概六百,或者七百块。劳伦斯最终肯定要大玩一场的,只是不是今晚——他和海蒂在一起的第一个夜晚。当然,她早晚要习惯他的缺席、他的晚归。而且,他需要重新开始出远门了:一个星期至少要去纽约一趟,去玩点大的,再去华盛顿玩点别的,赢了大钱以后他得保证手里有流动资金。现在可是有九张嘴在等着吃饭。劳伦斯定睛看着手里的钱——周一以前他就能给海蒂找到房子。 “你到底玩还是不玩?”雷说。 “嗯,我不是光来看的,不过我得先去处理点事情。” 几个牌友交换了下眼神。 “什么意思,你还有事情要处理?我们这里有人从波士顿大老远跑过来。”雷拿起他的好运石,在他的手心里摇晃。“我们一群人要等你一个?” “我们也有事情,妈的。”刚才那个陌生面孔说。 雷看了看他,那人又低头吃起薯片来。雷站起来,他朝劳伦斯走近一步。 “你在耽误我们的时间,而且你也知道我不喜欢有人说来就来,说走就走。这不是什么该死的乡村聚会,你最好乖乖地坐下。” 穿绿裙子的女人说:“他是跟一个高挑的黄皮肤女孩来的,还有个宝宝。她们在外面等他呢。”雷还没来得及追问,她又补充说道,“我出去给你们买咖啡时看见过他们。” “哦,你带你女人来啦。那就把她带上来啊。”雷说。 “她不是那种女人。” 雷大笑,“你喜欢清纯姑娘啊。好吧,你有一个小时时间。一个小时。” 他们离开房间,斯库特塞了两张二十块到劳伦斯手里。 “你记得怎么出去吗?”他问。 “你第一次下楼迈第一步之前我就来过这里了。”劳伦斯说。 “要是一个小时后回不来这就是你最后一次。” 今晚他能赢好几百,足够买家具开始他们的新生活了。他可以为他的离开编个借口,他会想个法子拖住她。目前,海蒂需要认为劳伦斯已经戒赌了——这是为了她好,以免让她担忧。虽然她会生气,可是公寓房多好啊,而且詹姆斯夫人还会给海蒂做一顿美味的早餐,还会为露丝操心。 劳伦斯三步并两步上了楼。每次他要赌的时候,喉咙里总是感到刺痛,他便知道他要赢了。从来没有失算过——当劳伦斯感到刺痛的时候,什么事情都会顺着他的意。跟海蒂的事情也会好起来的,在高速上的忧虑现在已经消失了。玩牌能让他感觉更像他自己,尖锐而乐观。 他在卖烟的店铺门把手上塞了根火柴,这样他一会儿好能进来。海蒂正在等我,劳伦斯想。不是在等奥古斯特,是在等我。这多美好啊! 他走进大厅。 “海蒂?” 她不在这里。 “海蒂?”他喊道。 她不在售票窗口,候车区里的座位上也没她。他走到洗手间,在女厕所的门口听到有水龙头打开的声音。笨蛋,他想。我像个白痴似的跑来跑去,她不过是来上厕所了。劳伦斯走回大厅。海蒂出来要是看见他在女厕所门前晃悠,肯定会以为他疯了。他的目光停在走廊,一会儿她会从那儿出现。一分钟过去了,又一分钟过去了,终于,大厅的大理石地板上响起了高跟鞋的踢踏声。 一个女人拿着帽盒从走廊里走出来,她身后没有别人。 “打扰一下,女士。”劳伦斯叫住她,“女士?” 女人吓了一跳。 “不好意思打扰你,女士。我的妻子和孩子刚才在这里等我,我现在……我不知道您有没有在卫生间里看见她们。” 女人打量了他一番,然后说:“我刚才的确看见一个人,我想她应该从前门走了。” 估计海蒂出去在车里等了。她累了,可怜的小家伙,她和露丝恐怕已经睡着了。劳伦斯过了马路,瞥了一眼他的别克:她们不在里面。 他又跑回火车站,售票员在窗口睡着了。 “先生!”劳伦斯说,一边敲着窗户。那卖票的惊醒了,眯起眼睛看着劳伦斯。他的脸色在荧光灯底下变成蜡黄色,脑门上出了汗,几缕头发贴在额头上。 “你想要什么?今晚没有票了。”他说。 “不好意思,先生,您有没有看见一个女人站在这儿,抱着一个孩子?就几分钟以前。” “有,我看见过她。”卖票的人说。 “你知道她去哪了吗?”劳伦斯问。 “费城,我估计。买了一张十点二十三分的车票。” “在哪个站台?” “是十点二十九分,那辆车已经走了。” “哪个站台!”劳伦斯嚷道。 “注意你说话的语气。”那人说。他在座位上往前坐了坐,“九号站台,但我告诉你那辆车已经走了。” 劳伦斯跑开了。九号站台上什么也没有:连个搬运工人、看门人,或是下班的指挥员都没有。他甚至听不见铁轨上火车轮的回声,看不见火车尾灯留下的光芒,只有一股烟味留在空气中。尽管劳伦斯还想在车里找找海蒂留下的纸条,或是她的行李箱,但他清楚,这空气里的烟味便是她留下的所有东西了。 凌晨四点钟,家里的大门打开了,又关上。奥古斯特瞥了一眼客厅,看见佛洛依德正在前厅脱鞋。这孩子正在往错误的方向发展,都已经是成年人了,还住在家里,出入鬼鬼祟祟,一大半的时间大家都不知道他在哪里。不过奥古斯特猜得出他在干什么。他预感佛洛依德有一天回到家,说他把一个女孩的肚子搞大了,然后他的一生什么成就也没有,再也没有演奏过。奥古斯特试着站起来,但贝尔睡着了,她的头在他大腿上,好几个小时同一个动作,让他的腿都僵了。“佛洛依德!”奥古斯特小声叫他,尽量不吵醒女儿。“佛洛依德!”等奥古斯特站起来,佛洛依德已经上楼了。奥古斯特让贝尔睡在凳子上,然后走到客厅,他把剩下的甜酒喝完了,又抽了根烟。 奥古斯特在厨房的几个小时里,什么也没解决。不知道要给孩子们做什么早餐,没决定好是否让海蒂带他们走,也没想好他是否应该跑到巴尔的摩,把劳伦斯给砍成两半。他想象他们两人的对峙,尽管他还没见过劳伦斯。他长得应该挺帅,是个黄种人,当奥古斯特给他一拳后,他的血会从鼻子和嘴巴里流出来。但奥古斯特认为打一场不能真正解决什么。他无法忍受自己什么都不能做,他需要海蒂回来,解决她留给他的问题。 不一会儿,一楼都是烟雾。奥古斯特想,也许他要在这儿坐到天明。他无法面对卧室,但在天亮以前,他得到楼上去,要不然哪个孩子下来会看见他这么憔悴、宿醉未醒、这样无助的样子。 门外的街上,有发动机的声音。车头的灯光射进客厅,在灯光照进来的几秒钟里,奥古斯特看见地上散落的纸张,门口的鞋子,还有房角凸起的地毯。这样不好。不能让孩子们早上下来看见家里乱七八糟。他从椅子上挣扎起来,开始整理沙发垫。 门开了,门口站着海蒂,她一只手抱着玛格丽特,另一只手提着旅行箱。她的样子像个外来政客。 海蒂走进来,关上门。奥古斯特把沙发旁边的电灯开关打开。 “把灯关上吧。”海蒂说,“假如你不介意的话。” 他们在黑暗中看着彼此,一盏亮着的街灯把光照进窗内。 “那男人把你载回这里?”奥古斯特问。 “不是,我坐的士回来的。” “从哪儿?” “火车站。” “他在哪里?” “巴尔的摩。” 现在应该做的是羞辱她,或者给她一巴掌,或者把她赶到外面的黑夜里去。她居然扔下他和所有孩子,她的怀里抱着另一个男人的孩子。所有人都会认同,他应该对她做出一些残忍的事,但她已经走了15个小时了,在那15个小时里,他的生活如同一团散沙,碎成了粉末。 贝尔跑进客厅。“妈妈!”她大喊着,抱住海蒂。 “你会把宝宝吵醒的。”她说,轻轻拍了几下贝尔的肩膀,“去睡觉吧。” “但我太——”贝尔都快要哭了。 “很晚了。”海蒂说。 等贝尔走了以后,海蒂转过身面对奥古斯特。“我以后不会再见他了。” “你为什么回来?”奥古斯特问。 “我的孩子们。” “他做了什么吗?” “别问我这个,不要问我关于他的任何事情。我从来没问过你的。” “我从来没离家出走过。”奥古斯特说。 “你从来没有理由走。”海蒂回答。 她坐在沙发一角,把孩子放在腿上。 “我明天早上可以去玛丽恩那里。我只是……我不知道今天晚上还可以去哪里。” “孩子们都吓坏了。” “你以为我不知道我自己都做了什么糟糕事吗?我的天,奥古斯特,我很累了。” “你!”他不能告诉她,没有她在,他甚至没法给孩子们做饭。“如果你明天又走了,对他们来说只能是更糟。” “这里闻着像个地下酒吧,你得赶紧换换新鲜空气。”海蒂说。 海蒂说完,奥古斯特就把屋子里的窗户都打开了。夜晚的味道飘了进来:青草上的露珠、邻居们的垃圾桶,还有海蒂在门口台阶上放的万寿菊。 “你不要以为我们之间什么事都没有了,我们之间还有问题。”他说。 “什么时候没问题过,奥古斯特?” “我不知道我每天要怎样面对玛格丽特。” 奥古斯特听见一声啜泣,轻轻的抽噎声,可能是孩子发出来的,但这声音突然又停了,他便知道是海蒂。酒精在他的胃里翻滚。他站在她面前,打开两只手。这不是拥抱的示意,而是顺从了,仿佛是说,我们就这样吧,这就是我们的现状,什么也改变不了。他放下手臂,痛苦地呻吟着,坐到沙发上。有太多可以述说的失望,有太多心碎。这些已经超越了惩罚与原谅,超越了他们给对方施加的痛苦,超越了爱。 “我一直叫她露丝。”海蒂说。 “为什么?” “我想……我希望你也能这么叫她。” “露丝。”奥古斯特重复。 “求你了。” 奥古斯特在黑暗的房间里点点头。他让步了,虽然海蒂没看见。 [2] 指代对黑人的种族歧视。——译者注 第五部分 我已经没什么可失去的了 1954 艾拉醒了,她使劲儿哭个不停。海蒂又是摇她,又是给她换衣服,又是喂她,还给她含一块儿糖,用热毛巾给她擦脚,给她按摩胃部,以防是疝气。三个小时过去了,三个小时的高音尖叫,让狗听到都要吠了。其他孩子们受不了,他们早早就去上学了,一个个跑出家门,有的扣子都没扣,鞋带也没系。奥古斯特把孩子放在膝盖上晃悠,也是徒劳,于是放弃了,他去码头看看有没有活儿可以干它几个小时。“十二点回来!”他边出门边喊。 剩下海蒂一个人和女儿在家。艾拉的哭声让她不安,她感到绝望、窘迫、害怕。她走到门前,希望早晨的空气能让她们两个都镇静下来。将近九点了,街道里很安静,闹哄哄的孩子们已经到了学校,到白人区工作的妇女们也都乘坐城市公交离开了,西装革履的男人们去了商店、工厂,或者办公大楼。海蒂觉得她似乎闻见微风中有股烧木头的味道,尽管还不到烧炉子的季节,而且,人们大部分烧的是煤。秋天总是会令她想起儿时烧木头的火炉。一个邻居走了过去,她简短地点了点头,继续走路。 海蒂早上用一块布把艾拉绑在自己胸前,一边做家务。她要洗早饭后的碗,清理冰箱下边的油滴盘,给送牛奶的准备好零钱。把需要做的事情做完很重要,不论哪天,不论什么情况。她从客厅的柜子里把孩子们秋天冬天的鞋都找出来,然后轮换分配,每年的十月都是如此。大孩子们穿小了的鞋就留给小的,有钱的时候就给大的再买一双新的,没钱的时候就让大的穿去年的小鞋凑合。海蒂够到最高那一层,取下一个箱子,里面放着31年前费拉德尔菲亚和朱比莉穿过的鞋子,软软的带蕾丝边的小皮鞋。这是唯一两双没有被传下来重新穿的鞋子。海蒂想让它们一直崭新下去。她总是给它们擦鞋油,在鞋盒里放软布的原因正是如此。艾拉喜欢这个味道,她的哭声停了。 家务活都干完的时候已经是十点半了。海蒂解开孩子,把她放在床上,但她的小腿动个不停,最后跳起来玩梳妆台上的灰,从窗户射进来的光里可以看见飞舞的尘埃。艾拉抬起手,把围巾上掉下来的一点毛抓在手心里。去年夏天,暴风雨把一朵山茱萸花吹进房间的窗户里来,紫色的花瓣在屋子里打转,落在床上灰色的床单和扁平的枕头上。艾拉还太小,她不懂海蒂的愉悦。 这是她妈妈的梳妆台。海蒂在梳妆台上抹了点鞋油,然后开始擦拭。许多年前,奥古斯特在这上边放了一杯茶,不小心把木头弄脏了。海蒂发现污渍的时候差点打他一顿,是真的差点要打他。他答应用砂纸把那个地方重新磨光。好吧。 艾拉坐在床中央,她的脖颈胖乎乎的,让整个下巴都陷进去了。海蒂边擦边唱歌给她听:“妈妈的小宝贝喜欢酥油啊酥油,妈妈的小宝贝喜欢酥油面包……”宝宝伸了伸胳膊——她的左胳膊,海蒂记下来,因为她想要记住女儿的每个小细节。她的指甲该剪了。她现在该睡了,海蒂想,我会看着她睡,然后把这些画面记在脑海,她那赤褐色的卷发,她那苹果油的肌肤,还有她渐入梦乡时发出来的像小猫一样的咕噜声。海蒂的妹妹珍珠下午两点会过来。两点,她会带着艾拉,然后开车离去,回到佐治亚,而海蒂则站在门口,目送她们远去。 海蒂上一次怀里抱着宝宝已是五年前了。她已经46岁了,以为自己不会再有孩子了。当她月经不再来,她希望自己的生活从此开始改变。她已经流过太多血,喂过太多奶,生过太多孩子。可是随后,她的乳房越来越肿胀,越来越想吃刨冰、黄瓜片,她感到了腹中的跳动。她从来没有认错过这种跳动,这是她体内两颗心脏的跳动。当她感受到以后,她便知道,不需要去找医生了。有一天晚上她和奥古斯特躺在床上的时候,她把消息告诉了他。 “你得把婴儿床从阁楼上拿下来。”她说。 他一下子坐起来。海蒂能感觉到他在笑,她真想转过来给他一巴掌。这么多年的不快乐并没有减少他们对彼此身体的需要。白天她几乎不跟丈夫说话,但他们的夜晚却完全是另一回事,他们的身体是完全另外一种东西。海蒂会对奥古斯特说一些和做一些她羞于启齿的事情。半夜,他们两人躺在床上汗流浃背,喘着粗气,两人互相看着对方,不知所措。她不知道该如何理解她这时不时与他发生的床笫之欢。结婚30年来,这是一直困扰她,令她感到羞愧的事情。永无休止的孕育,更糟的是,她的身体如此依赖这个男人,这个男人是她一生中最大的错误。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她只有15岁。太年轻的年纪,所以她根本不明白,奥古斯特把她单独叫去他哥哥家,是他对他们两人感情的唯一目的。后来,他便对她厌倦了,不再来找她,海蒂从来没有假装她有多心碎,茶不思饭不想,半夜无法入睡。妈妈称他毁了我是对的,海蒂心想。假如我要知道事情最后是这个样子,我会在埋葬了我的双胞胎孩子之后就跳进河里。 “也许你可以考虑在海军工厂重新找个活儿干。”海蒂说,“马克太太可能不再用我了,她要搬到佛罗里达州去跟她的孙子们一块儿住。” “你这么早就开始担心了!我们会有办法的。”奥古斯特回答,“这么多个孩子都养活过来了,不会比之前还困难的。他们现在谁也没挨饿。” 没有吗?海蒂想。 楼下,孩子们三个人一个房间。海蒂都能听见他们长大的声音,他们的手腕在生长,从袖口里伸出来;他们的脚已经穿不上现在的鞋了;他们的肩膀也长宽了,衣服已拉得很紧。上两周,她用菜豆和火腿给他们做晚餐,奶粉和麦片做早餐。他们很瘦,脸上有着孩童不该有的痛苦。 艾拉出生在一个出奇炎热的四月天。海蒂快要临盆的时候,她正站在洗衣盆里,这是她接来的活,好挣点零碎钱。她的生产只用了不到三个小时,医生走了以后,海蒂的几个邻居来了,这些女人住在这个街区,谁家有生孩子的,死人的,或者门口摆着喝茶闲聊的,她们就会过来。她们把血擦干净,照看着其他几个孩子,带来了她们那天做的菜:一锅青豆、一盘鸡。她们当中最年老的一个是威利,是从卡罗莱纳州来的。自打人们有印象起,威利就一直是个老人。她有泥土一样颜色的皮肤,说话总有个厚重的尾音,仿佛是前一天刚从鬼屋里出来似的。年轻点的女人们觉得威利土里土气的,虽然她们自己也是从乡下来的。她们绝大多数人总是在标榜自己是北方的城里人,把自己或者家人五年前、十年前,或二十年前从南方小地方来的背景全部撇开,把那些红土路或做佃农耕种的土地全部撇开,她们只炫耀自己家里的门厅有多么大,住在多么棒的黑人社区,这一切都不过是在绕圈子,要求费城给予她们应有的尊重罢了。 威利拿起海蒂的胞衣,把它们埋在屋前的橡树下。这棵树的年纪不小了,根又粗又壮,把一块水泥地都拱坏了。“这样孩子的灵魂便永远在家的周围。”威利说。邻居的女人们都不愿意承认她们相信这一套,可她们却乐意让威利到她们的产房里来。事后她们却又嚼舌头,摇着脑袋说:“太可惜了,威利到现在都还没长进。”但她们很聪明,她们才不会跟好运、财富,或幸福的可能性对着干,任何形式都不会。要是威利的咒语能让她们的孩子有希望在费城飞黄腾达,那就随她弄呗。海蒂认为她们很幼稚,在那瞎抱希望,但其实她也让威利过来做仪式。当然,韦恩大街上的其他女人们也都被北方人伤害和惩罚过,正如海蒂所经历的一样,但她总是坚信只有自己对这里是失望的,她看不见跟她情况一样的人并不是只有她一个。 十一点了,海蒂还没有擦完梳妆台上的尘土。艾拉闹了,海蒂把她抱起来。房间里都是香皂油的味道。海蒂走神了,不小心倒多了,台面的四分之一都是。海蒂赶紧用手擦掉,另一只手还抱着艾拉。街道上,一个邻居家的门前挂着粉红色丝带。几天前他们家生了个女孩。从远处看,这丝带特别干净、崭新,虽然边上起卷了,布条上有几处被钉子钉后留下的小孔。这条丝带在街上来来回回地挂了好多家了。六个月以前,它曾经挂在海蒂家门前,那时艾拉出生了。海蒂试着回想上一次的蓝丝带是挂在谁家,很长时间没见过男孩出生了。 “看啊,艾拉,看看你出生时候的丝带。”海蒂敲敲窗户吸引艾拉的注意,玻璃上留下了她的手指印。她把艾拉的指尖按在玻璃上,然后把她整个小手按上去。这个印子能在上面停留一个月,要是海蒂不擦掉的话可能还会更久一点。她想把艾拉的小手印在家里所有的窗户和镜子上。在她到了佐治亚以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浴室里充满水蒸气的时候,她小手的轮廓便能更清晰地呈现出来。 海蒂可以带着艾拉逃走。她没有必要把她的孩子送给珍珠,她可以逃到一个偏僻的小镇,那里的冬季很温暖,在那里谁也不认识她们。海蒂跑下楼,到厨房去看看茶盒里的应急钱还有多少:14美元。这点钱没法让她们走多远。她许多年没有离开过费城了,但她很了解她所在的地球的这一部分的轮廓概貌,至少她见过的几个州——她的出生地佐治亚,还有14岁时,她、玛丽恩、珍珠,还有她们的妈妈来费城途中路过的那些州。她在孩子的地理书上把她们当年走过的路线都找出来了:穿过卡罗莱纳州北上,然后穿过了弗吉尼亚和马里兰,最后到了宾夕法尼亚。 1923年,海蒂和她的母亲还有姐妹们离开了佐治亚,她们乘坐的黑人火车车厢里是没有卫生间的,许多南方的火车站里也没有设立黑人使用的卫生间,于是她们必须到外面去解决。三个人站着把守,第四个人去解决问题。第一次的时候海蒂太过羞涩,无法这样解决。她的妈妈是最后一个。白人售票员在铁轨上朝她们大喊:“你们要是还走的话最好马上过来!”她多么痛心地看到她的母亲——永远不会散着头发,一定盘成发髻的一个女人,可以过上白人生活却不愿意去的一个女人,举止比英国女王还要得体优雅的一个女人——蹲在野草丛里,裙子撩到腰间,一个白人男子对她大声吼叫。几分钟后,那个男人站在黑人车厢门口等她们回来。他把手插在口袋里,一边摇晃着鞋跟,一边看她们朝他走来。他向妈妈眨了眨眼睛,她们爬上火车的时候,他把身体贴到她们身上。海蒂的妈妈什么也没说,但她的脖子涨红了,她的呼吸里满是愤怒。后来,她们只在忍无可忍的情况下才下去解决。 那次的出行不堪回首,尽管途中发生了令人意想不到的事。海蒂在半夜醒来,火车在铁轨上咣当咣当地行进,雨水打在车窗上,昏暗的紫色天空把大树压在底下。这次出行将她带出了平凡的生活。在佐治亚,她和所有人一样,即使她的思想也跟别人没有任何差别,可是在去往费城的火车上,她忽然意识到一个不可侵犯的自己。她感到自己是一片绿草地上盛开的一朵红花。 假如海蒂带艾拉逃走,她们可以永远像那样,做两朵红色的罂粟花。艾拉正在努力把一枚银币往嘴里塞。上午十一点半,海蒂把豆子捣碎,装进碗里。她舀一勺绿糊糊放进艾拉嘴里,这孩子顿时高兴坏了,眉飞色舞,快活得像只小鸟,她立刻抓住勺子不放。海蒂亲亲她的额头,流下眼泪。她要记得告诉珍珠,这孩子喜欢吃豆子。 珍珠不停地捯饬她钱包上的金扣。她的丈夫班尼,在驾驶座上瞥了她一眼。她从包里掏出她的粉盒,然后打开,小心翼翼地把镜子转换下角度,好不让太阳光反射到班尼眼睛里,让他安心开车。他们离开梅肯的时候,珍珠特地用烫发器压了压头发,现在还是有点翘起来。她还想着压一次能在去费城的路上撑两天呢。她把烫发器也收拾进箱子里了,以防万一,虽然班尼告诉她路上不会住酒店。 “黑人酒店一分钱都不值。”当她问他们要在哪里过夜时他说,“里边除了妓女就是虱子。”珍珠感到厌烦,她讨厌他这种粗俗的样子。 总的说来,她的发型保持得还不错。他们已经开过两个州了,一路上天气一直在变。不过,她还是可以再补补妆。她的鼻子有点太闪了,于是她从化妆盒里沾了点玫瑰味的粉扑在鼻头上。玫瑰总是能提起珍珠的精神,她决定每隔一个小时就扑一次粉来对抗她心里的悲伤。毕竟,这次远行应该是愉悦的。 午后的阳光从挡风玻璃处射进来,班尼皱起眉头。珍珠注意到他的手在使劲抓方向盘,上面的青筋都露出来了。他抽了几口气,想要打喷嚏。“这是什么啊?” “我的粉扑。很好闻,你不觉得吗?” “我的鼻子受不了。”班尼说。 “抱歉。不过在过去十年里,我从来不记得在任何情况下你对这东西敏感过。” 班尼瞪她一眼。他摇下窗户,踩了脚油门。 “班尼!”珍珠说,她抬起手护住头发。有一缕已经掉到她额头上了。“班尼!窗户!”她又说了一遍。但他没有理睬,他们就这样一直敞着窗户开了一段时间,珍珠的发型已被吹得乱七八糟。 过了一会儿,班尼说他饿了,他们找个地方休息。一个小时后,他们看见一块饱经风霜的牌子歪歪扭扭地挂在一个木头杆子上。上面的字迹已经模糊,不过他们还是辨认出了上面的字,“黑人休息站”。班尼下了高速路,在一条石子路上开了一段,然后停在一片松树林旁边。晚上很热,恐怕会有蚊子。一阵野花的香味给空气增添了一份清新,让珍珠想要大口地呼吸。这种香味像是女人手腕上淡去的香水味。太阳落在松树后头,这片空地被薰衣草点亮了颜色。 那天晚上他们做了承诺。第二天,珍珠会带着艾拉,带她回到佐治亚,然后把她当成自己的亲生女儿一样抚养长大。她曾经祈祷过,她多么虔诚地祈祷啊。尽管她一次次失望,尽管她的身体孱弱,尽管她的疲惫、她的沮丧已很深,她的情况已严重得只能足不出户,连庭院里都长满了杂草,珍珠还是每天晚上都去请求主赐予她孩子。信众里的女人们同情她,听说她要了她姐姐的孩子而稍感欣慰。珍珠让她们相信,接艾拉过来是出于慈善帮助,可她自己知道,那是绝望。 珍珠从后座里拿出桌布,班尼把野餐篮子从后备箱里端出来。底部的银碟子乒乒乓乓地碰撞。在珍珠看来,假如两个人坐在野餐桌前,吃着她收拾好的晚饭,那么他们两人必须对对方温柔。他们不可以坐在暮光中——几年前她会认为这样的夜很浪漫——而表现得不文明。而她和班尼从某种意义上讲,是共同来朝拜的,他们的重大使命应该大于他们的争吵与不满,难道不是吗? 班尼望了望篮子里的食物,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晚上的空气,他的肩膀舒展了。珍珠摆上白色的瓷碟子、刀子、叉子,以及白色的餐巾布。她拿出来一个盖着盖儿的菜碟,里面有炸鸡,还有番茄沙拉,还有一个上面堆着几块饼干。她把他们的位置挨边安顿好,把一个桃子酥皮馅饼放在丈夫面前,好让他赞赏一番。班尼乐了,他笑珍珠怎么努力寻找一个淑女的姿势跨坐在野餐的长凳上。 珍珠念了饭前祷告词:“亲爱的主,感谢你让我们拥有这么美味的晚餐,以及我们平安的路程。我们还感谢你……”她犹豫了一下,看看班尼,“为即将来到我们家庭的新成员。” 班尼清清嗓子:“阿门。”他说。他的声音里没有生气的意思。 她先给他夹菜,一定是这好空气和这一天的劳累让他们的胃口这么好。珍珠做的鸡肉从来没有这么可口过,她做的番茄沙拉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甜。珍珠连眼睛都没来得及眨一下,班尼已经消灭掉三块饼干了。他们同时将手伸进了番茄沙拉的碟子,他们的手轻轻掠过对方。珍珠对着自己的盘子笑了,班尼挪了挪身体,轻轻地离她近了一点。 “不是每个女人都能把路边的晚餐弄得如此特别。”班尼说。他已经很久没有称赞过她了。 一辆汽车沿着石子路朝他们驶来,在微弱的月光下,他们看不清车里的人。他们刚把吃完的碟子摞起来没多久,司机把远光灯打开了,天色还没有黑到这个程度,于是班尼明白,他和珍珠在这儿不太受欢迎。他用珍珠的餐巾布把手指一根一根地擦干净,然后抹抹嘴,注意不让面包屑留在嘴角。这时,他才站起来面对他们的车灯,一只手遮住眼睛,挡住对面射来的强光。珍珠不知道车里的人是不是故意把灯光调得这么刺眼。她和班尼像囚犯被搜查灯找到一样,被困在原地不得动弹。 珍珠一直坐着没起身,她把班尼的碟子放在她的餐碟上边。瓷器碰撞的声音浮在空中,与汽车的马达声交织在一起。班尼把手放在珍珠胳膊上,示意她别动。她挺直身子,扩扩肩膀,尽管手心里已经出汗了,胃里也在翻滚。 车灯灭了,一时间车门全部打开。班尼打量了四个从车里下来的男人。他们身材差不多,偏瘦,司机比其他几个体型稍健壮些,倒也没班尼壮,不过他看起来很强大。要是野餐的凳子能拔起来的话,班尼就可以解决他们其中两人。他可以把桌布蒙在他们身上,趁那短暂的时间再把叉子插在他们脸上或背上。他也可以打碎一个盘子,用锋利的碎片捅进他们肚子里。他可以用手指插进他们眼睛里,拳头捶在一个人的喉咙上,感受他的喉结在自己拳头之下的屈服。班尼想——正如他每次面对白人时都会想的——他们躺在葬礼的停尸台上将会是什么模样。这几个男人朝他慢慢走来,故意面露凶恶,最壮的是那个领队。这其实也是徒劳——他们都知道在弗吉尼亚高速公路一个废弃的停靠点,他们四个人根本没有必要显示他们有多么强大。他们都知道班尼什么都没法做。 大个男人看了眼班尼的平底皮鞋,他闪亮的袖口链扣,还有他的棉衬衫和衬衫上笔挺的衣领。他的嘴唇闭成一条线,严厉而凸显,宛如破折号。 “你们都迷路了?”他拉长语气问道。还没等班尼开口回答,其他几个人里有个说:“回答他的问题,你没听见他问你问题了吗?” “没有先生。我的意思是是的先生,我听见他的问题了,不过没有,我们没有迷路,只是在这里简单吃个晚饭。” 没有先生?是的先生?珍珠还从来没听过班尼这样说话。 “假如要是没有指示牌说明是黑人使用的,那么就意味着只允许白人使用,是吧?”大块头男人说。 “要是写明了黑人使用,那么就意味着白人也可使用,确实是这样吧。”另一个人说道。 “嗯,先生,那么我肯定是搞错了。我和我太太饿了。我们没有别的意思。” “你们都不知道在弗吉尼亚州,我们的好地方都是留给白人的吗?你以为我们建造这个漂亮的长椅是用来让你们坐的?”他停了一下继续说,“你们从哪来的?” “您说得对,您说得对。我们从佐治亚来的,以前从来没有上过高速。”他微笑,“我们对沿路的规矩不太熟悉,您看见了。” “你们不是这个州的?” “嗯,不是。” 珍珠的眼睛感到刺痛。她知道,当那些男人们看着她时,他们会看见她眼里泛着泪水,以为她是因为害怕。她确实害怕他们会就在这儿把她的丈夫给杀了,然后谁知道会对她做什么,但是老天爷,她那泪水也是因为她的愤怒。她的膝盖愤怒得抖动,她的脚指头愤怒得弯曲。她想脱下鞋子将它们拉直。这群污秽不堪、半饿死状态的白色垃圾,红彤彤的脸孔,她想,这应该是红酒色,爪子粗糙得称不上是人手,关节肿大得吓人。 他们其中一个人走近珍珠,她的心顿时沉了下来。他伸出手,指尖摸摸他们野餐的篮筐。垃圾,珍珠心里又想一次。他们肯定恨透了我们!看看我的瓷器还有我的刀叉,她想告诉他,我住在一个大房子里,有一个围起来的门廊,花园里还种着果树。她想让这些男人们回到他们破败的家,面对他们憔悴的妻子时,感到他们自己有多么低等与贫困。 他说:“看起来你太太做了些饭菜嘛。她很会做饭,是吧,孩子?” “是的,先生。”班尼回答,“是的先生,她会。” 大个男人看了看另一个,接着又看看班尼,说:“你们最好离开这儿。” “谢谢你,先生。我们收拾好东西,立刻离开。” “我没说让你们带东西离开,我说让你们走。” 班尼不说话了,他的两手攥成拳头,太阳穴上的血管突然贲张。 大个子男人继续说:“你们都应该把你们的东西放到白人餐桌上,现在你们就得把这些留下。这是税。你们都交税吧?” 班尼没有回应。大个头男人走向他。 “我问了你问题。你交税吧?” 班尼艰难地吞了口口水,“是的,我们交。” “是的什么?” 班尼又一次没有回答。 大个男人把手放在班尼胸前,猛推了一下。班尼踉跄了几步,不过没倒。蛐蛐在草地里歌唱,一个人拖着脚走在砂石路上。 “是的先生。”班尼说,“是的先生,我们交税的。” “嗯,那你们还得再交一个。现在在我改变主意前赶紧走。” 珍珠手掌按在桌上,站起身。她又停下了,突然意识到她得抬起脚跨过长凳,那样那帮垃圾就看见她的动作了。她没法动。只好挪到左边,一会儿又挪到右边,想找个最稳妥的办法离开这张凳子。 大块头男人说:“你太太想跟我们待在这里?”他们大笑。 珍珠一边颤抖着抬起腿,她感受到大腿间有清凉的风吹过。她赶快转身,不让他们看见她脸上的泪水。她朝他们的车子走去,高跟鞋在草地上走得不稳。他们其中一人说:“也许她应该留下来。”她听见班尼慢慢地走在她身后,像悄悄地从一个具有攻击性动物身边逃脱的样子。 车里,他们很长时间没有看对方一眼,也没有说话。他们两人都时不时地看看后视镜,确保后面是否跟着亮得刺眼的车灯。紫色的夜晚进入了完全的黑暗,他们是路上唯一行走的车辆。珍珠坐在车里,两手紧紧握着大腿,她捋捋裙子,把褶皱抚平。她不知道从哪里来的一股凉风,她使劲按了一下车窗按钮。 “你能不能不要这么坐立不安了!”班尼说,“你让我想跳出我自己这层皮。” “你让我想扒掉我自己的皮丢掉。”珍珠咕哝地抱怨。 “什么情况?”班尼问,“你要是有什么话,就直接说出来。” “那么低声下气的!”她大吼。 “那你想我怎么样?你告诉我,我还能怎么做?” “你没有必要把腰弯得那么低。你可以保持你的尊严!我从来没被这么羞辱过!” “哦,你有。你有,而且你知道。你在家里喝着下午茶,搞花园聚会,这样你便认为你可以假装我们不是我们,但你和我一样清楚,我的尊严,我那他妈该死的尊严,会使我们吊死在树上。” “那些人连我脚下的泥土都配不上。我受不了他们眼里的满足,班尼。我受不了。” “你以为我受得了吗?” 普里斯比小姐,这个粗鲁的女人,妖怪一样的女人,离开韦恩大街时砰的一声摔门而出。救济办公室每个星期都派她来,他们称之为家庭评估,为了确保海蒂能够继续有资格享有她每个月领取的救助金。海蒂心想,她宁可饿死也不想再见到这女人了。也许普里斯比当天下午回到救济办公室就把她的资格给取消了。反正已经不重要了,再过不到两个小时,她就要把她的孩子送给别人了,像送条小狗一样。她的大宝宝,她最后一个出生的孩子,马上就要跟着珍珠走了。当海蒂再次见到艾拉,三年或者五年后,她们便已形同陌路。她的女儿会叫她海蒂阿姨,或者女士。海蒂会望着艾拉的脸,努力不去爱她。她会再次地说服自己,她是做了该做的事,她是救了艾拉,不让她忍受那空了一半的冰箱,和炉子没有煤烧的冬季。她可以留下艾拉,她仍然可以的。但是艾拉要有属于她自己的房间了,她还能拥有绣球花,宽广的草地,夏日里的冰激凌,再也不会穿哥哥姐姐们留下来的旧衣服。再也没有普里斯比小姐。 普里斯比小姐四个月前第一次来,尽管海蒂没告诉任何人——救济金没什么可向大家说的——但消息还是传遍了整个街区。第二天早上,邻居们——那些同样穿着从上头传下来的破烂鞋子的女人们,身上同样是补丁衣服,家里同样是豆子罐头的女人们,她们都拒绝再跟她说话。她们迅速地朝她点点头,经过她家的房子,仿佛那里有场瘟疫一般。没有钱是大家所能接受的,他们没一个有钱人,可是去救灾办公室填表领取救济金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了。救济金是个耻辱,是公开地承认失败。但海蒂无法忍受孩子们脸上饥饿的神情,艾拉还得了喉炎,总也好不了,因为他们没钱请大夫。玛丽恩开始为海蒂转达珍珠的意思,她说她很抱歉,听说他们过得不太好,她非常希望能帮帮他们。后来玛丽恩把救济金的事告诉了珍珠,珍珠写了封信。 海蒂: 春天来了又去,我们这儿除了下雨什么也没有。连翘开花了,还有山茱萸,还有那些精美的小紫花,我们还是小女孩的时候,房子周围全是,记得妈妈很喜欢它们吗?后来,一场倾盆大雨把它们全浇残了。我觉得这样子也挺美的。小道上和庭院里撒满了这些白色的紫色的花瓣。这几天这里很安静,阳光很好。草地的草都长起来了,班尼说比隔壁帕森斯家的还好看。 帕森斯太太在我困难的时候经常帮助我。她是个好人,在教堂里她跟我一样是牧师的女助手。她对我就像亲姐妹一样,这对我来说是个极大的安慰。她每天都来看我,即便后来帮我看病的医生都不再来了,即便班尼整天做些奇怪的事情,她还是每天来看我。我猜男人们总是在女人的事情上表现得可笑。这一次我把婴儿床从阁楼上拿下来了,放在了后边的太阳房里。我计划把那儿当成婴儿房。那间房间很美,空气通畅。当然,你还从没见过呢。玛丽恩告诉你我的困难了吗?我从来没从你这儿得到过什么消息。估计你是太忙了吧,也没装电话,这个现代化的工具太方便了。 好吧,我现在已经完全康复了,但医生说我不能再尝试要孩子了。帕森斯太太说那太白痴了。医生们懂个什么,她说。别人家里小孩子跑跑跳跳的,而自己家里没有,难道不奇怪了点吗?你和玛丽恩在这方面都受到上帝的恩赐了,而我却像亚伯拉罕的莎拉。 我上周跟玛丽恩通过话了。她告诉我她的女儿最近很不错,她也说你最近遇上了些麻烦。嗯,那个奥古斯特从来就没负起责任来。玛丽恩说他没有在工作,你开始领救济金了。我不是挑毛病,我总是觉得北方的生活全是陷阱,但总要想办法解决的。我想班尼和我也许能帮上点忙。我们这里地方大,你知道。这里有大院子,班尼的生意也不错。艾拉在这里生活会很开心的。我知道她会的。这里的空气多么清新,阳光明媚,而且黑人高中学校刚刚有三个女孩去了斯佩尔曼大学呢。这里有很多机会,即使是在梅肯。你记得那么多年前,妈妈和爸爸是怎么加入的黑人社会地位提升机构吗?我一直在交着会费,而且这个机构做了很多非常不错的工作,我知道,未来一定会更好的。班尼说这些组织不能消除懒惰,不过你知道,他一向很滑稽。 我告诉玛丽恩我想跟你谈谈,我没告诉她是关于什么的。我知道你有多么珍视你的隐私,不过我知道周日的时候你会去她家,下周我打给你吧。 我寄去了20美元,只是想让你先缓缓。希望你会接受。 愿上帝保佑你,与你同在 珍珠 海蒂把信扔一边,她一个月没去玛丽恩家,但每次普里斯比小姐到家来的时候,海蒂便不得不面对让人绝望的现实。她的姐妹们不会当面说她给她自己和她的家人丢脸了,但她们就是那样想的,而且海蒂知道,这确实是事实。她可以忍受贫困,忍受失望,但她的孩子不能,艾拉不能。珍珠每隔一周就会寄来一封信,信里夹着十美金。海蒂把钱留下了。她恨自己,恨珍珠,但她把钱花得一分不剩。 到了盛夏,珍珠又写信来了: 我希望你有考虑我的提议。我知道你不怎么听奥古斯特的,在这件事上他是同意的。 上帝保佑 珍珠 海蒂把信装进钱包,到玛丽恩家去。她到的时候,玛丽恩正坐在门口扇扇子。 “你对这知道多少?”海蒂问,在玛丽恩面前摇晃着信封。 “我觉得你不应该在一个月没来我家后,突然像个野孩子似的又踩上我家楼梯了。这是什么?”玛丽恩回答,接过这张印着名字的信纸。 “哦。”她边读边说。 “怎么?”海蒂说。 “好像是珍珠把事情完全表达岔了,没有她说得那么不好。” “在我看来是奥古斯特和珍珠背着我在策划,我估计还有你。”海蒂说。 “没有人在策划什么,只是刚好奥古斯特过来跟路易斯聊天——” “从什么时候起奥古斯特开始一个人来这里了?你们结婚以后奥古斯特跟路易斯都没说过超过十句话。” “我不知道,他只是说珍珠可能把艾拉带走,也许不是个糟糕的计划,毕竟你们现在过得很困难。” 海蒂伸手捂住嘴巴,仿佛要抑制住她想要大叫的冲动。她深深吸了口气,放下手,说:“一个妹妹想要偷走我的骨肉,而另一个姐姐帮着撒谎隐瞒。我已经没什么尊严剩下了,玛丽恩。我现在请你告诉我事实。” “我跟你说了。奥古斯特来过,他来……他来跟路易斯借钱,不过他不想让你知道,所以我们向他保证不告诉你。” “他跑来这儿借钱?”海蒂问,“为了什么?” “我不知道为了什么,海蒂。”玛丽恩拉住海蒂的手,但海蒂向后退一步,没让她姐姐抓着。“他和路易斯聊了些事情,就是那时候他说他在考虑珍珠的提议。” “然后?” “然后我第二天刚好接到珍珠的电话,于是就告诉她了。” “我知道了。”海蒂把信拿回来,重新叠好放进包里。“谢谢。”她说完,走下台阶。 “海蒂,等等!”玛丽恩在后面叫。 “让我走吧,玛丽恩。让我走吧。” 那天晚上,奥古斯特回来的时候嘴里还吹着《迪克西》,如他往常一样,不管晴天还是下雨,有钱还是没钱,他总是在吹《迪克西》。晚饭的时候,海蒂给他舀了一勺土豆泥,重重地敲在他的盘子上,溅了他一领带。吃完以后,孩子们像受惊的小猫一样散去了,留下奥古斯特一人与沉默的海蒂在一起。厨房里很安静,只有碗碟碰撞的声音,和洗碗池里的流水声。她突然转过头来面对他。 “你要不要让我知道,是你告诉珍珠她可以要我的孩子,还是你们计划把她偷走,等我睡着的时候开车把她送到佐治亚?” 奥古斯特找他的烟。海蒂不允许他在家里抽烟,所以他在桌角上敲敲烟盒。 “我没跟珍珠说过这样的事。”他说。 “你没跟珍珠说过这样的事?”海蒂摇头,“所以是她瞎编的,然后还把这写在了信里?” “我没告诉她可以带走艾拉。我说的只是我们现在过得困难,可以……” “可以让你背着我去求我姐姐的丈夫借钱?而你在他们家的时候,你觉得你可以告诉珍珠让她带走我的孩子?” “不是那样的,海蒂。” “你要那笔钱做什么,奥古斯特?我没印象冰箱里见过有肉,你也不可能把它存着交房租。” “就只是几块钱,我已经还回去了。” “我希望她能值这个钱。” “不是用在女人身上,海蒂。我只不过是借了15块钱,然后跟路易斯说我考虑了珍珠的提议。仅此而已。” “你用几块钱就把我的女儿给卖了,还有珍珠每个星期寄来的那些钱!” “什么钱?我从来没有从珍珠那儿拿过钱,我没说过她可以带走艾拉。海蒂,听我说,他们在那里什么都有。咱们又不是不能见她了,她只是在那儿跟你妹妹住在一起,你的亲妹妹,海蒂,等到事情好转一点就行了。” “什么时候事情会好转,奥古斯特?等你再也没有女朋友了以后?等你厌倦了每天玩耍,穿着漂亮衬衫出去鬼混以后事情才会好转?”她在餐桌上拍了一巴掌,“而你每天晚上还敢吹着口哨回来。” “你以为我不知道我有几张嘴要喂吗?呵,有一个还不是我的呢。” “别把露丝扯进来!” “我每天都到工厂去,他们每天都说:‘没有你干的活儿。’我唱着歌回家——你他妈太对了,我回来把孩子们抱在膝盖上,逗他们笑——我除了这以外没有别的可以给他们。” “我不想听你那些悲伤的故事,而我这儿让普里斯比小姐每个星期来查我的抽屉、我的碗柜。你想知道我为什么不对你笑?半夜你睡觉时我没刺死你就不错了。换作任何一个别的女人都会那么做。” “你从来就没有试着理解过一个男人在这个世界上生存是个什么情况。” “别给我上课说黑人有多困难。我现在领救济金是因为你把钱都花在大街上了。我知道有多艰难!” “你知道我用那15块钱做什么了吗?工会会费。我以为可能会让我得到更好的报酬,但目前为止什么作用也没有,除了给那些白人男孩买威士忌。我不希望艾拉经历的苦难比你多,但你看不出来那是最好的选择了吗?我们是穷人,我们也就只能这样了。珍珠和班尼很有钱,艾拉可以得到很多,那都是我们给不了的。” “好,为什么不把他们都送走呢,奥古斯特?我们不需要只送走艾拉啊。富兰克林怎么样?你觉得咱们有多少孩子会被别人带走去照顾,因为你不管他们?” “冷静一点,海蒂,冷静。我们现在说的是艾拉。你心里知道这是正确的选择。她去的地方正是我们来的地方,那里山好水好,空气也好。” “你跟我不是来自同一个地方。”她嘘了一声,“你是从简陋的窝棚里来的,我是从山上的大房子里来的。在这一方面,我们没有任何共同的地方,你别忘了这一点。你是农民,你是黑人。” 奥古斯特从桌边站起来,他冲到海蒂面前,抬起手。他从来没有打过她,她坚持站在原地,即便他离得这么近,她可以看见汗珠凝结在他的额头上,他抬起的手在空中颤抖。 “你是个冷血女人,海蒂。”他把手放下,走出了厨房。 她看着他带着愤怒和受伤的自尊离开,海蒂决定把他们的女儿送给珍珠。奥古斯特不可能变得更好了,他也许以为自己正在努力,但他永远是老样子。我不能这么不负责任,这么自私,她想,让我的女儿接受这样的环境,明明她有第二个选择。 珍珠和班尼穿过了梅森-迪克森线,进入了宾夕法尼亚。这里可以安全停车了,于是他们靠边停在公路边,下了车伸伸胳膊,上个厕所。珍珠走进树林深处。这时天刚刚亮,杂草上的露水浸湿了她的袜子。这些北方的森林味道不一样,她想,闻着像树皮的味道,而没有多少泥土和苔藓的味道。哦,不过这挺傻的,我们只是刚刚穿过了分界线,不是因为我们离开了黑人区,这些树木就变了。 掉下的橡籽在珍珠的鞋底下,被她踩在脚心。她真想脱下鞋子,光脚走在泥路上。珍珠从没去过在梅森她家旁边的那个树林,她喜欢开垦过的地方。她在一棵大树旁蹲下,一手扶着树干保持平衡,另一手把紧身塔撩起来,以免弄脏。她蹲的时间太长了,腿都麻了,她的身下形成了一摊泥水。凉爽的风吹在她的后背,感觉舒服极了,不过她还是忍不住四处张望,看看周围是否有人。 这是我没有孩子的最后一个早上了,珍珠心想。她离费城越近,心里越是欢喜——那些白人不重要了,班尼的讽刺不重要了,海蒂的愤怒也不重要了。海蒂最后会明白她做的选择是正确的,连那个笨蛋奥古斯特也会明白的。 珍珠站起来的时候膝盖嘎吱一声。她身后除了一棵松树以外什么也没有了,松果已被松鼠摘得干干净净,她往里走走去找下一棵。她不知道艾拉是否见过挂满果实的松树,艾拉或许还有好多东西没见过呢:木兰、甜菜地、乡下人们经常骑着去镇上的马……她希望这孩子可以健康长大。玛丽恩说海蒂最近看起来很疲惫,脸色不好。海蒂居然还指责她想要买下艾拉!她给海蒂寄那些钱是为了让食物喂到孩子们的胃里,海蒂居然把它贬成了贿赂。不过她收下那钱了,不是吗? 海蒂从来不是让人能够轻易爱的人,她太过安静,根本猜不出她在想些什么。而且她总是在生气,一旦人们没有达到她那些高的期望,她便瞧不起他们。她们还是小女孩的时候,珍珠总跟在海蒂屁股后头。海蒂总是保持着自己的距离,无论珍珠表现得有多么忠诚,无论珍珠如何爱她。珍珠现在依然爱她,尽管海蒂令她感到自己很失败。即使现在,即使她已如此贫困,即使她跟这么些孩子挤在那小房子里,海蒂依然骄傲,依然自我满足,和她小时候一模一样。那时,她们在佐治亚,父亲是镇上唯一拥有企业的黑人。同样的,即使是领救济金,也仍然没有将她打倒。珍珠一直提醒自己,是海蒂失败了,而不是珍珠。海蒂嫁错了男人,她失败了。 当珍珠告诉班尼海蒂想通了以后,他几乎是漠然。哦,他把婴儿床从阁楼上抬了下来,给来重新贴墙纸的工人付了账,人们在教堂恭喜他的时候,他也笑笑,点点头,但他和珍珠单独在一起的时候从来不提及艾拉。就在他们出发来费城之前,珍珠抱了一大堆小孩子的衣服走进房间,班尼皱起了眉头。 “经过这么久的尝试以后,我以为你会为有个女儿感到高兴。”她说。 “外甥女。”班尼回答,转身继续弄他的墙纸。 这个男人跟死人打交道的时间太长了,他都不知道怎么跟活人打交道了。 珍珠看见一棵长满果实的树,枝头上有许多松鼠,珍珠就想,不知道艾拉是不是一个怕小动物的孩子。她试着想象这个宝宝长什么样子:皮肤是海蒂的象牙色,还是奥古斯特的黄棕色,沙土一样的头发,还是卷曲的黑发?她该是个漂亮的孩子。海蒂所有的孩子,珍珠见过的那些,都长得漂亮。松果从树上掉了下来,在地上堆了一小堆。珍珠脱下一只鞋,把松果装了进去。这么随意地捡果子让她觉得无忧无虑得像个小孩。细枝插进她的毛衣里,泥块粘在她的裙子上,但她依然不停地收集松果,直到鞋子里满满的全是。 珍珠穿过树林朝公路走的时候,班尼正在喊她。她回到公路上,面色通红,头晕目眩,她的鞋子已经变成了个书包。 “你快看看,这么多松果!”她说。 “这是你的鞋吗?”班尼问。 “我要把这些给海蒂,这样我们可以一起烤着吃。这是个好主意吧?” 他叹声气,“我觉得光松果不够吧。” “反正能缓解一下,我们可以像小时候一样烤松果吃。” “上车吧。”他说,“咱们还有至少五个小时的路程。” 他们又停下了一次——站在路边迅速啃了个火腿三明治,这样他们再次启程的时候,发动机也还没凉下来。中午刚过,他们穿过了基尔河,往费城驶去。 我应该收拾艾拉的东西了,海蒂想。她摸摸孩子光秃秃的额头,她还没长头发呢。她站在门口,看街道上是否出现了珍珠和班尼的别克。艾拉已经会用她的小拳头抓东西了——她会抓海蒂的鼻子、下巴,或是她的头发。她也学会了怎么亲别人,虽然只是嘟起小嘴,奥古斯特称之为吸吻。 奥古斯特非常爱艾拉,就像爱所有的孩子一样。他对待他们如同马戏团里的小熊崽,让他们可喜欢了。他在卫生间刮胡子的时候,让小家伙们进来,他们会像看动画片一样全神贯注地看着他。他把从收音机里听来的歌教他们用口哨吹出来。奥古斯特就跟个小丑演员一样,他们喜欢得不得了。海蒂养活着他们,她进来的时候,他们却笑也不笑一下。海蒂不知道该如何做另一种不同的母亲。她紧紧抱着艾拉,“也许对你,我可以做得更好。”她在女儿耳边轻声低语。也许这一次……但来不及了,一切都已经定了。 艾拉的小手抓着海蒂的耳垂,然后咯咯地笑。我该给她穿上她那身蓝裙子,然后要收拾她的东西了,海蒂又想了一遍。可是那蓝裙子是为了聚会或出游才穿的,而她们现在只有一个小时的时间在一起。海蒂决定把奶瓶放到婴儿车上,也许在珍珠来之前她就已经喝完了。落叶铺满了台阶,海蒂家门前是唯一没有扫掉的。 蝴蝶在门前的矮丛里飞来飞去,艾拉对着它们咕咕叫。这是她的第一个秋天。海蒂不知道她对于秋天是如何的感受,不知道她是否能注意到那繁茂华丽的夏日,已渐渐褪成了橙黄的秋日。艾拉不用再忍受北方的冬季了。海蒂从来没有适应过,她没有怀旧情结——南方已消失在她的生命中——可是北方的冬季留给她的是残忍与心痛,它夺去了她的两个孩子。艾拉在她怀里扭动。 “哦,你是想要蝴蝶吧。”海蒂说。她找来一个罐子,抓了两只放进去。她不肯去看时间,但时间在一分一秒地过去,她再清楚不过,如了解自己的心跳一样。这两只蝴蝶,白得宛如白纸,它们在瓶子里挥舞着翅膀。艾拉看呆了。夏天的时候,海蒂的女儿们会去抓萤火虫,她们会把发光的部分从昆虫的腹腔上扯下来,然后放在手指上,像闪亮的戒指。“绿宝石公主!”她们叫着在街区里跑,手指上的荧光闪闪发亮。艾拉用她的小手使劲地敲装着蝴蝶的罐子。 “多美的景象呀!你在盖儿上捅几个小洞,再在瓶底铺点小草,它们能活到太阳落山呢。”威利说。她站在路边,身体靠在一根藤条上。 “把它们弄死太可惜了,我想着等她看厌了就把它们放了。”海蒂回答。 “任何事物都有它的尽头,要么是在草丛里,要么是在那罐子里。我想对它们来说都一样。” 威利指指艾拉,“看起来她的脾气不错,淘气的孩子不好带。不过我想总比淘气的男人要好。”她咯咯笑,“她身上肉真多。冬天要来了,这是好事情。胖孩子容易过冬,就算没有太多东西吃也不打紧,有油豆和妈妈的奶就够了。什么都没有的冬天,胖孩子好带。” “是的,女士。”海蒂说,“我想应该是,我想过去我也是这么挺过来的。” “我们都是。好吧,我最好走了。过段时间你要来啊,我给你点东西,能帮助睡眠。你看起来都不像你自己了。”威利沿着街道走了。 事实确实是这样的,有许多孩子,海蒂自己的孩子,他们都只靠黄油豆和卷心菜就过来了。下一年春天,艾拉就又长大一点,强壮一点了,海蒂就可以出去打点工。也许马克太太到时就从佛罗里达回来了,或者海蒂可以在餐厅里找个厨师的工作。奥古斯特、玛丽恩,和珍珠想要把她的孩子从她身边抢走,珍珠还甩了20美元,以为很多似的。她总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海蒂心想。我从来不知道是什么,但我们还是小女孩的时候,她就总想要钻进我的身体——犹如蜘蛛钻进蚕茧,然后从里吃到外,直到仅剩一个皮壳。 我不能这么做,海蒂想。假如我把孩子送走了,我也会崩溃,我没办法活下去。或许不让她上钢琴课有点自私,但我也没那么坚强。我会瓦解成尘埃,被风吹散。 对艾拉,她这么说:“我们冒一次险吧。” 房子里有股微微发霉的味道,像在雨天晾了许多时日的衣服。这让海蒂想起了她最不能容忍的事:下水道里有头发,洗手间发霉变黑。她收拾了下客厅,然后把装着蝴蝶的瓶子放在沙发旁的矮桌上。马路对面,邻居家晚开的玫瑰花耷拉在枝干上。海蒂忽然意识到,她需要的是用玫瑰来装点客厅。她倒是不太在意,只是珍珠喜欢这种又甜又腻的东西。 海蒂决定去对面剪下几枝来。她刚拿上剪子走到门口,班尼的别克就停在屋前了。“你们到的真早啊。”她小声说道。阳光洒在别克车的挡泥板上,引擎盖闪闪发光,仿佛在受上帝的保佑。而她,站在自己租的房子门口,正准备偷邻居的玫瑰。她感觉自己还没有做好准备去迎接争夺艾拉的战斗。 “你们好早啊。”这回她大声了些。 玛丽恩跟他们一起来的。珍珠在副驾座上给鼻子扑粉,她挥挥手,望向车外,见海蒂站在台阶上,手里抱着孩子。她的孩子,她的艾拉。海蒂苍老了,那是自然的,脸上的皱纹多了,表情严肃了。她看起来也很疲惫,几根头发松了,从发髻里掉下来垂在后颈,但她站得笔直、挺拔,她身上仍然有种气质,让珍珠感到卑微。她把化妆盒放回包里。 海蒂站在门廊里朝下看,班尼给珍珠开了车门。他总是很绅士,而她在那儿却像个公主一样给鼻子扑粉。她看起来很好,吃得很好,保养得也不错。她下车的时候,两只手抚平裙子,朝房子走来。是的,她看起来不错,她不知道自己看着怎么样。她的眼睛盯在艾拉身上。她和珍珠看看对方,又看看孩子。玛丽恩打破了沉默: “海蒂,我亲爱的,你状态不错啊。你拿着剪刀在这儿干吗呢?你看起来跟刚喝了酒似的!”她担忧地看看这个妹妹,又看看那个妹妹。“起风了!是吧?” 海蒂深吸口气,走下台阶。“开了这么久的车,你们一定都累了,不过貌似路上还不错。一路还顺利吧,班尼?” “还可以吧,我想。海蒂。”她叫到他时,他把帽子摘下来。 接着大家又沉默了。玛丽恩说:“你们不觉得咱们应该进屋吗?”她走上前,经过珍珠和海蒂,打开大门,“都进来吧。”她说。 “你看起来不错,海蒂。”珍珠说,“还有孩子……上一次我来这儿的时候,你们刚粉刷过房子。不过那是……嗯,那是很久以前了。我的天啊。嗯,这里一直是个不错的社区。” 珍珠十分迫切地想要把艾拉抱在怀里,她想不到生命中还有什么能让她如此迫切。“非常安静的街道。”她的声音在颤抖。 海蒂忽然为珍珠感到惋惜,所有这些装扮,这手套,这脸上施的这么多粉。假如情况不是现在这个样子,她一定早已伸手去摇晃珍珠的肩膀了。艾拉把头埋在海蒂胸前,每当有陌生人来她便会这样。 “我差点把我的松果给忘了!班尼,去把松果拿来。” 他走回门口,女人们进了屋子。 客厅很昏暗。珍珠站在客厅,两手下垂。她四处张望,仿佛发现自己身处牛棚一般,海蒂提议去给他们煮咖啡,然后走进厨房。 珍珠脱口说道:“你煮咖啡的时候我抱着孩子可以吗?” “每个人都加奶吧?”海蒂问。她走进走廊时,亲了一下艾拉的额头,又拉拉她的耳垂,因为每次弄她她都笑。 海蒂烧上水,柜橱里边的瓶子里还剩下一点咖啡,只够冲两三杯。煮好后我就告诉他们我下午不喝咖啡,她琢磨。她把一只手抱在艾拉屁股上保持平衡,另一只手从柜橱里拿出一个旧托盘,几个好杯子,奶精,糖碗。艾拉不停想要够盘子,海蒂差点打翻了。她开始闹了,像是要哭,于是海蒂把她的小指头弄湿,在糖碗里沾了沾,然后放进艾拉嘴里。艾拉舔着手指上的糖,海蒂靠在桌边,对着艾拉的耳朵低语,她觉得仿佛要从地球的边缘滑落了一样。 玛丽恩进来说:“需要帮忙吗?好歹我帮你抱着孩子吧,你来弄那些。” “不了!”海蒂大声说:“不用,我可以。” “咖啡好了,你可以端着托盘。”海蒂说。 班尼把车里的东西都搬来堆在客厅中央,一篮子苹果,一篮子菜豆,几个盖着盖子的碗,一个大袋子,里边像是装着衣服,鼓鼓囊囊的,塞得满满的,旁边是珍珠的松果。他跟卸了一船货似的。海蒂把艾拉的屁股换到另一边。 “我很感激你们拿了这么多东西来,当然我也很感谢你们这么麻烦地带了来,可是——”海蒂深吸一口气——“你们应该留着,艾拉跟着我过。你们不能用一篮子菜豆把她换走。” “海蒂!我带了这些东西来是因为你是我姐姐,我每次来都一样。我也给玛丽恩带了,不是吗?” 珍珠看着玛丽恩。 “我不知道你怎么会说这样的话。”珍珠说。 “我来帮你把它们搬回车里。”海蒂对班尼说。 他摇了摇头,透过她的睫毛向上看。 “我觉得你应该留着,我希望你能留着,即便……”他说。 “你是怎么回事,班尼?”珍珠大叫,“海蒂,我以为你需要这些东西!” “你不知道我需要什么,而且你也不需要猜测,我谢谢你!”海蒂说。 “我不认识哪个人像你这么愚蠢地孤傲,谁都看得出来你需要帮助。你看看你住的房子!” “珍珠!”玛丽恩说。 “对不起,海蒂,真的抱歉。不好意思,我有点太激动了。”珍珠说,“我觉得现在咱们都有点太激动了。咱们先喝咖啡吧,你怎么不坐下来喝咖啡?” “我站着吧,谢谢。”海蒂说,一边抱着艾拉幼小的后背。 “我刚才说的不是那个意思,我们必须说清楚。咱们之前说好的,海蒂。都已经讲好了,你自己说让我来的。” “我现在不那么说了。” “可是海蒂……你得现实一点。得考虑吃的,喝的,穿的,用的。你再看看你们这么多人挤在这小房子里。我知道一定很艰难,但这是最好的选择了。为了艾拉。” “你根本不了解。你没有生过孩子,所以你没有资格说这有多艰难,不是吗?珍珠!” 珍珠开始抽泣。海蒂站在她面前,摇着艾拉。她看珍珠哭泣,为她感到遗憾,为她如此孤单感到遗憾。班尼像看陌生人一样看着他的妻子,仿佛她是从大街上走来的陌生人。可是,海蒂想,她的问题不该由我来解决。她希望他们离开,她需要安静,她想要一个小时的安静,一会儿其他孩子就要放学回家了。 “这件事没什么好谈的了。”海蒂说。 门外传来一声口哨,门把手转动了。奥古斯特走了进来。 “你们已经到了?”他说,他看见珍珠在哭,班尼盯着自己的鞋,玛丽恩坐在那像谁的老阿姨。海蒂,海蒂像一片阴云,站在客厅中央。 “我猜事情进展不顺利吧,我本来想着会顺利。”他说。 “求你了,奥古斯特,跟她说点什么。她说她不会放弃艾拉,但我们以前都说好了呀。你知道我们说好了的。”珍珠说。 “我没法说,她觉得我比蟑螂还低等。” “老天爷,奥古斯特,求你了!你就不能——” “你们知道吗?就没有人觉得这是我的孩子。你们好像全都觉得她是蛋里孵出来的,没有人想过看着她离开我会有多伤心。” “我们同意!”珍珠说,“我们都懂!” “这是我们的孩子,珍珠。你没有权利表现得像是你比我们好。瞎子都看得出来你是这么想的,你这个样子受不到任何人欢迎。你们都是同一个父母生的,现在海蒂的生活跟你们的不一样了,但你却像公鸡一样趾高气扬地走在院子里,这样不对。” 海蒂看着奥古斯特,想不到他能站在她一边,不敢相信他是否真的这样想。 “我在半路上就希望等我到家时,你们就已经离开了,因为我不想看着我另一个孩子被带走。” “她不会被带走的。”海蒂说,“我改主意了。” 奥古斯特点头,“我本来想自己打电话给珍珠,告诉她别来了。我无法想象再一次失去一个孩子。我以为这会让我们的日子好过一些,但是后来我发现这一次不一样了。” “你这些话是什么意思,奥古斯特?”海蒂问。 “我要跟你说些话,海蒂,虽然这些话你可能不爱听。你看着我们两个孩子走了,你照顾他们,给他们唱歌,最后却没有好的结局。” 奥古斯特的声音有些沙哑。 “我不会站在这里告诉你应该做什么,但我希望你知道,这次不一样。艾拉不会死。我们失去他们很痛苦,海蒂,这一次我们依然痛苦,可是你要明白,这次是不一样的。” 海蒂看了奥古斯特很长时间,没有人说话。最后,她点头,他也向她点头。 珍珠站起身,走向班尼,但他坐在那里,不看她,把头埋进手里。班尼是不会爱艾拉的,珍珠意识到。她骗自己他会爱她。“哦!”她大喊一声,一屁股坐回沙发里。 海蒂用手罩着艾拉的脑袋,她的头发弄得她手心痒痒的。她的指尖轻轻触在孩子胖乎乎的小腿肚上,又摸摸她的膝盖,还有她那半透明的小脚指甲。过了一会儿,奥古斯特抱着艾拉,轻声地唱歌给她听,最后她睡着了。海蒂看着他抱她的样子,想起她告诉他怀孕时脸上的笑容。她还记得她的慌张,她的愤怒,她差点去找威利要堕胎药。当然,海蒂庆幸她没那样做——现在她的小宝宝来到了这个世界。海蒂感谢艾拉的到来,不管孩子在她生命里占的分量有多渺小。然而接下来的事实确实会让人难以接受,海蒂要失去她另一个孩子了。而她忍不住问自己,上帝保佑她,假如艾拉没有来到这个世界上,日子会不会好过一点,这样海蒂也不会只做了她六个月的母亲。她又如何能忍受那样的生活呢?她望望房间四周,仿佛她能从奥古斯特或从珍珠的脸上找到答案,但她的眼神落在了艾拉身上。那一刻,她并没有因为给孩子做了个正确的选择而得到任何安慰。还是什么都别想了,若不然,她会倒下,再也起不来。海蒂起身,上了楼。几分钟后,她下来了,手里拎着艾拉的摇篮,还有一个棕色的袋子。 “这里是她的一些东西。”她对珍珠说,“这里头有我给她做的布娃娃。我知道你那里肯定有很多更好的,但她喜欢这一个,而且上边有我的味道,所以她哭闹的时候可以把这个给她玩。” 珍珠注视着她的姐姐,似乎想说些什么,但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海蒂从奥古斯特手中抱过艾拉,这孩子抽了抽鼻子哭了起来,于是海蒂把她抱在肩上拍拍她的背。 “她睡着的时候有时会闹。”她对珍珠说,“你就把她抱起来,像这样拍拍背,不然她醒来会哭个不停。” 她只能再做我几分钟的女儿了,海蒂想。她希望艾拉此刻能醒来,好让她最后看一眼艾拉的双眸。 “你们最好趁现在她睡着了赶紧上路。”海蒂说。 她把女儿递给珍珠。现在我已经没什么可失去的了,她想。 玛丽恩和班尼,海蒂和奥古斯特,以及抱着艾拉的珍珠,一起走到大街上。班尼打开车门,把珍珠和艾拉安顿在副驾驶座位上。他缓缓开动车子,珍珠举起手道别,她的手一直在半空中挥动,直到车子转过街角,消失在她的视线里。 “孩子们马上就放学回来了。”海蒂说。 “应该是的。”奥古斯特回答。 他们走进屋子,把几篮子食物搬进厨房。罐子里的蝴蝶还活着,奥古斯特转身面对着她,说:“我们会挺过去的,海蒂。” 她从桌子上一把抓起那罐子,用力砸在奥古斯特身后的墙上。他们两人看着蝴蝶惊恐地在破碎的玻璃中挣扎。 第六部分 同样的恐惧 1968 上午6:30 爱丽丝穿着睡袍站在二楼的楼梯口,此时太阳还未升起。屋外她听见马路上车门被关上的声音,是罗伊斯坐上了去镇上上班的专车,司机在他身后关上车门,接着便听见发动机启动的声音,随后汽车开进街道慢慢消失了。老爷钟刚敲响半点的报时,木梯被冻得咯吱咯吱响。尤迪娜两个小时后才会回来。对爱丽丝来说,这个早晨比任何一个早晨都不同,因为她要下楼独自把煤气打开,烧上热水。尤迪娜本该这个时候就已经在厨房候着了,制服穿戴整洁,煮上咖啡,烤上面包片,听爱丽丝给她分配今晚聚餐的任务。客人们晚上九点以后才会来——还有一辈子时间准备呢——不过还有酒席的承办人需要提醒,橱柜里的瓷器餐具还要拿出来,酒也还得分配一下。 爱丽丝下了楼,她弯腰去把罗伊斯出门时弄皱的地垫拉平。他没有一次出门不把它踢皱的,从无例外,就像他从来没有操心开过灯,开过暖气一样。但是当然,她很幸运拥有他,黑人能够当上医生的太少了,而且他的家庭还如此显赫。她穿过一楼冰冷的房间。好吧,罗伊斯对《爱的苦行与孤独的办公室》又了解多少呢?几年前,他坚持要他们参加罗伯特·海顿的诗社,当海顿背诵到那句时,罗伊斯深情地点头。可是后来,爱丽丝提起这首诗,罗伊斯却完全没有印象,并且带些惋惜地看着她,仿佛在说:傻瓜又天真的爱丽丝,把什么事都当真了。最关键的是,她居然到那时才意识到,他们的目的只是与其他上层黑人精英共同读书,而并非记住那些所谓的诗。即便在他们结婚五年后,她仍经常因会错了意而造成行为上的不当。 爱丽丝打开煤气,坐在厨房里,等待把水烧开。才刚过七点,她不想承认她很寂寞,但她却一直留心听着门口是否传来了尤迪娜开门的钥匙声。要是她的弟弟比卢普斯与她在一起该多好啊。爱丽丝几乎每天早上都会想念他。有多少次,他六点就到她家,噩梦过后眼神仍然朦胧。他们会坐在厨房餐桌前,喝点咖啡,直到他的心情平静下来,接着他会亲亲她的脸颊,向她道谢,然后离开去做他当时找到的各种兼职。过去几个月里,他两个星期才来一次,他甚至都没有给她回电话问问家庭聚会的事,连母亲都给她回了电话说会来。母亲是从来不打电话的,她也不爱参加聚会,她也不爱,爱丽丝有时也这么觉得。 海蒂的家离这里步行只需要三十分钟,但爱丽丝从来不去。如果她要见父母和兄弟姐妹,只有他们来她家的时候才能见到,他们到爱丽丝家吃饭,让她伺候着。他们所有人都来,他们会看着爱丽丝所有可爱的东西,坐在她的长椅和沙发上,与她聊天,仿佛她从来不属于他们当中的一个。比卢普斯会从化妆间走出来,开玩笑地说如果她把房间里的毛巾全卖掉,就足够他付一个月的房租了。当然,最大的问题是他们的嫉妒。同样,当他们聚在一起的时候,她会觉得他们像一群孤独游走但受训过的豹子,被聚在一起,关在笼子里。有时佛洛依德在聚会上会表演一段,会让他们心情放松一些。他们离开十五个年头了,那时爱丽丝还只是十岁的小丫头,她能从报纸里知道佛洛依德的模样。目前把有关他的消息都剪下来,发给家里每个人。谁会怀疑海蒂的感情?哎,他们的到来让她那么恐惧,爱丽丝突然站起来,椅子都差点倒了,五分钟后,她来到大街上,她的恐惧在寒风中渐渐散去。 上午7:30 圣马克路德教堂出现在眼前时,爱丽丝已经走了半个小时了,她需要暖和几分钟。寒冷的空气在爱丽丝刚离开家时让她感到一些平静,但现在却冷得刺骨。教堂高高耸立在街上,有三栋楼组合在一起,由陡峭的花岗岩楼梯向上通向红色的大门。罗伊斯家已经是这里七十年的会员了。前排的长凳上刻着他们家族的姓氏,爱丽丝每个周日就会坐在同一张长凳上,她婆婆的帽檐会不时地戳到她的脸。 爱丽丝和比卢普斯小时候经常偷偷到天主教堂去。他们逃学偷偷躲在公园里抽烟,然后坐上无轨电车到老圣玛丽或其他教堂去。他们轮流找牧师倾诉,坦露心声。爱丽丝虽语调平平但会伴着笑声讲述她的故事,如同在念一张购物清单。她安静的时候太多,已经对听者的反应产生免疫了,要是牧师偶尔喘口气,或惊讶地停下,她几乎都惊呆了。出来的路上,她和比卢普斯会点燃蜡烛保留他们的灵魂。更多的时候,他们是做相反的事,他们轻声说出一个名字,每次都是同一个名字,然后把蜡烛吹灭,让他的灵魂消失。嗯,现在爱丽丝和比卢普斯长大了,他们都知道世上没有任何办法来消灭那些邪恶的灵魂。 圣马克楼梯顶的平台上已经撒上了盐,让上面结的冰层加速融化。一个年长一点的男人从教堂里走出来,手里拎着一个白色的桶。一开始爱丽丝没认出他,他裹着大衣,又围着围巾。可后来她认出那倾斜的肩膀,还有他向前伸着的脖子的样子,仿佛是从远处盯着什么一样。爱丽丝倒吸一口气,她虽然看不见他的脸,但一定是他——他带着同一顶呢帽,同一副轻佻的样子。 “托马斯!”爱丽丝试着大喊,但她的嘴只是像鱼嘴一样张了一下,又闭上。每一次她碰到他,脑海里都有同样的画面:她用拳头揍他,用指甲不停地把他全身抓流血,让他跪着,直到他摔倒在人行道上。可现实中是她却害怕得连指他一下都不敢,更别说弄伤他了。他缓步向她走下来,往台阶上一把一把地撒盐。她告诉自己,这一次,只要能稳住自己的气场,等他走到她面前,他便会看见她的脸,认出她来,他快到跟前了,他的鞋跟踢踏在楼梯上。 爱丽丝从来没有见过哪个男人穿这种走起路来这么响的鞋子。当她还是小女孩的时候这声音在他的空房间里显得多么响亮。她的家具真少:只有一张正六方形的大桌子,这是他给爱丽丝和比卢普斯上课的地方,以及门口的一张凳子,爱丽丝通常坐在这里,把作业本放在膝盖上,等着上课,他在身后把门关上时,门锁会咔哒一声,把他锁进屋后又是咔哒一声。他会在门外转起把手,确保爱丽丝出不来。她一个人在小房间里,满屋子都是他的鞋子的声音。先是在客厅,接着鞋子的踢踏声到了小餐厅的木地板上,接着到通向厨房的门廊里,鞋子的声音便消失在地毯里。 爱丽丝抬起头看着台阶上的他,现在他离她不远了。等等,她想。挺住,他马上就来了——他马上就在面前了。当他越来越近,他们周围的空气似乎在收缩,把她推向他,直到他们几乎是肩碰肩,她都能闻到他身上的粉笔味和皮鞋味,结果她却转身跑开了。 上午8:30 “比卢普斯!比卢普斯,你在吗?”爱丽丝喊。她第四次按响他家门铃,“比卢普斯!”公寓里只有三个单元,爱丽丝把所有门铃都按响了。一个她之前没见过的女人打开二楼的窗户,伸出脑袋说:“小姐,不要再吵了!他肯定是不在家。上帝啊!” 爱丽丝裹紧身上的大衣,“比卢普斯!”她又喊了一声。她的脚指头冻得发疼,她穿了一双网球鞋,上边全是网眼,薄得跟饼干一样。可是她想要警告比卢普斯,他离这个住宅区不远。爱丽丝扫了街上一眼,看看他是否尾随她。“比卢普斯!”她大喊。 邻居家的女人又把窗户打开了,“我跟你说了他不在这里!” “请问你能敲一下他的门吗?三号。” “小姐,我正想再睡会儿觉!我从昨天就没见过他了。” “他没事吧?”比卢普斯身体不好,经常失眠,头疼。 “你要再不走我要叫警察了。” “可我是他姐姐!” 那女人把窗户关上了。爱丽丝走下楼梯,站在人行道中央。她又看了比卢普斯的窗户一眼,窗帘动了,或者是树枝的侧影在窗棂上晃动产生的错觉? “比卢普斯?”她又喊了一下,这一次声音小些。爱丽丝眼里涌出了泪水,她望着空荡荡的街道,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仿佛是那铁一样生硬的天空、刺骨的寒风,以及飞速溜走的时间——现在已是八点半了,已是二月,已是她第25个年头!——让她有了不好的情绪。爱丽丝打了个寒战,转身朝她家走去。当然,一定是这陌生的清晨令她这样没有安全感。 上午9:30 爱丽丝走过草地到她家前门时,看见一辆白色的货车驶出来。 “那是谁?”爱丽丝走进房子喊道,“尤迪娜?” 尤迪娜轻步走进客厅,犹如一只硕大的猫,无声息地,迈着大步。她像个大头针一样齐整平滑,她把头发在后面挽成一个发髻,她的围裙白得闪亮,而她的脸,不光是她的皮肤,还有她的表情,都如焦糖一般柔滑。爱丽丝把身上的大衣裹紧,仿佛这样她便可以掩盖掉裤子上和鞋子上的泥土。她把一束头发捋到后边盖在羊皮帽底下。 “谁在那车里?”爱丽丝又问一遍。 “承办酒席的。” “什么?承办酒席的?他们应该到下午才来的啊。” “我也说不清。”尤迪娜回答。 她当然可以说清楚。尤迪娜对这家里的一切都了如指掌。她是爱丽丝所认识的最高效的一个人——总是提前十五分钟开始工作,每天早上五点起床。 “嗯,他们是搞错了时间吗?”爱丽丝说,“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不把他们打发走。” 尤迪娜没有回答,她让人难以捉摸,而且滴水不漏。她的眼睛也像她的皮肤一样,是焦糖色的。她的表情如一汪平静的湖水,如此波澜不惊,如此深不可测。一个拥有如此脸庞的女人可以去做听人忏悔的神父了,不管听到多可怕的事情,她总能保持冷静,坚韧不摧。当初爱丽丝雇她的时候,她希望尤迪娜可以成为她的知己,像那些电影里头演的那样,女主人虚荣地坐在家里,把她的秘密告诉她的仆人,她边听边解开项链扣,把它放进首饰盒里。或者说,是不是只有白种女人才能跟她们的女仆成为知己?还是黑人女仆只能被迫成为白人的心腹?也许爱丽丝只是模仿一个有钱的白种女人住在这么一个大房子里罢了,她并不十分清楚自己到底在模仿什么。也就是说,她所努力的目标,一直以来都是模糊的。 “我给他们打个电话好了。” 爱丽丝把聚会的计划列表都放在客厅的桌上了。好几个星期的表单:买尼龙,菜单,花店电话,临时提供帮助的机构,爱丽丝解雇的酒席经理。那女人在家里到处逞威风,仿佛她是这里的主人似的。她在任何问题上都不询问爱丽丝的意见!她说,一切简单方便为好,就好像爱丽丝不能操办她自己亲弟弟的聚会。 “你知道的,尤迪娜。我打赌那讨厌的女人已经完全搞乱了。”爱丽丝说,一边在桌上翻找东西,几个弄上茶渍的发票单子和几张纸都打翻在地上。“她就是想要破坏我。” “我觉得那人不是她。”尤迪娜说。 “什么?”爱丽丝的目光没有从那些纸上抬起来。关注所有的细节实在太困难了。 “我这么认为。我想也许菲利普斯医生有他想要的人……我是指,有些东西他自己安排好了。” “罗伊斯?不,不会的。他说他不会……都是我自己在处理这些细节。”爱丽丝快速眨了眨眼睛,她觉得喉咙忽然紧了一下。 “另一个承办酒席的人还来不来?”爱丽丝本想严厉地把这个问题给问出来,当她张开嘴的时候,却是柔弱的小女孩的声音。 尤迪娜盯着她,“我觉得应该不来了。”她轻声回答。 “那我就……我就上楼打个电话把这事解决一下。”爱丽丝开口道。 羞辱将她的脸色烧红了。她不知道罗伊斯什么时候把她办酒席的人给开除了,她不知道还有什么事他在让她尴尬,她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他和尤迪娜一起商量事情了。爱丽丝可以感觉到尤迪娜在身后得意地笑。她缓缓上了楼,头仰得高高的,背挺得直直的。走到楼梯顶,她停下来,双手拿起一个花瓶,重重摔在地上。它的破碎让人多么欢喜,多么解脱。 上午11:00 昏暗渐渐地爬进房子,像冰河世纪一般。上午已消逝,爱丽丝仅仅只是换下了衣服,重新穿上了睡袍。时间总是这样过去——爱丽丝一开始总是在消磨,直到白日渐渐只剩下一点缝隙,她才不得不慌乱地开始动身:日常的整理,在罗伊斯从医院回家之前换好晚餐的衣服,去超市购物,给比卢普斯买些他需要的。爱丽丝叹气。她想回到床上躺着,把她剩下的日子都躺进去,直到春天来临。可是来了又怎样呢?春天会带着它明亮的色彩到来,人们会因为季节更替而兴高采烈地出门,而爱丽丝也要同样兴高采烈。夏天她和罗伊斯会在他们家的葡萄园度过炎热的六月,葡萄园有通风的大房间,香槟色的窗帘在微风中飘动,玻璃杯中的冰块碰撞着,像风铃,他们的谈话也犹如冰块的碰撞,轻细而空洞。空气里会有太妃糖和干海藻味,他们会穿着白色的衣服,幸福地坐着。太多的幸福,让人疲惫,就像这漫长的二月。 中午12:30 门铃响起,爱丽丝赶紧跑到楼梯口,看见楼下尤迪娜开了门。比利[3]!他已经好几个星期没来看她了。他看着确实还不错,长高了。爱丽丝从走廊镜子里瞥了自己一眼,便匆匆下了楼:头发仍用发卡卡着,脸还没洗。她不希望比卢普斯看见自己这样披头散发,但他来了太让她高兴了,他能过来是多大的一个奇迹。 “比利!”她冲下楼和他打招呼,“尤迪娜!上茶。”她喊道。 爱丽丝拉起弟弟的胳膊,把他领到客厅。“我每时每刻都在想你。我今天早上去你住的地方了,你不在。聚会今晚开始,你没忘了吧?”她停了停,往后退几步打量他,“你没事吧?” “我很好,爱丽丝。”他说。 “你干吗站着,外套也不脱?” “你还没给我机会……” “嗯,你看起来身材真不错。我无法想象你这几个星期都干什么去了!这件外套是新的吗?很不错,哪里来的?” “爱丽丝,我需要——” “海军蓝。好吧,男人的外套我更喜欢黑色或者灰色的。我经常给你买黑的灰的,但是……这是罗伊斯给你的吗?他有那么多东西。你应该去看看他那些旧衣服,可以挑几件来穿,不过——” “爱丽丝!爱丽丝,求你了,我有话跟你说。” “跟我说?我的天啊,你怎么听起来这么严肃。到底什么事情?现在还不到午饭时间呢。这么早就这么沮丧啊,比利!” “现在十二点半了,爱丽丝。” “是吗?已经这么晚了?我的时间过得太快了!还有这么多事情没做呢。”她环视四周。尤迪娜在安排水壶,她把好的烟灰缸和杯托都放在旁边的小桌上。爱丽丝喘着气从沙发上站起来,“我得去洗个澡。你在这儿等我吧,比利?” “茶。”尤迪娜端着茶具走进客厅。 “好吧,我……”爱丽丝看看尤迪娜,又看看楼梯,最后目光又回到比利身上,“我想我还有时间喝上一杯。” “我需要跟你谈谈。”比卢普斯又说了一遍。 “啊,比利!我还没告诉你。”爱丽丝等尤迪娜离开房间,她坐到比卢普斯身边,小声地说,“我今天早上很糟糕。我看见他了,在教堂外面的楼梯上。他戴着同一顶软呢帽。” 比卢普斯紧张了。 “他化成灰我都认得。”爱丽丝小声说,“我什么也没说,我应该说点什么的。” “那不是他。”比卢普斯说。 “是他。”爱丽丝回答。 “求你了,爱丽丝。我们能不能说点别的?” 爱丽丝碰见托马斯的事情让弟弟很不安,其实她还有没告诉他的。去年,她在她最爱的那家鞋店看见托马斯,在市中心一家店外也看见了他。他一点也没老,有些人就是,一年又一年过去,他们的容貌却一点不曾改变。 “他那双踢踏踢踏的鞋,比利。我直接就跑到你家去了,想要警告你他就在附近。”爱丽丝几乎都可以闻见托马斯的天使蛋糕味儿了,她和比卢普斯每个星期去他家的时候,他都要他们吃这个。爱丽丝一个人被锁在休息室,比卢普斯和托马斯在厨房。 “我觉得我都要吐了。”她说。 “我不想谈这个。” 爱丽丝身体往前挪,“你现在要是看见他会怎么做?” 比卢普斯没有回答。 “你会怎么做?”爱丽丝说。 “什么也不做。”比卢普斯说。 “他要是想跟你说话呢?”她还在追问。 “什么也不做!” 比卢普斯的双手颤抖着,他有一双如此巨大强壮的手。冬天,它们有许多伤口,上面布满灰。要是比卢普斯现在看见托马斯,他当然会用那双手把托马斯杀了;他会一直揍托马斯,直到把他揍成一摊烂泥,让人们从他身上踩过去。看见比利那粗壮的手也颤抖起来,是件挺可怕的事。 比卢普斯把茶杯放回桌上,一时没抓稳,杯子掉到了地上。 “啊,我可怜的比利!”爱丽丝说。比卢普斯的手在大腿上攥成一个拳头,他的样子像是要大哭起来,茶水洒在地毯上。 “尤迪娜!”爱丽丝喊,“尤迪娜!” 尤迪娜拎着桶和地垫走出来,跪在地上收拾残局,她抬头看看比卢普斯。爱丽丝在她的目光里看见了什么。看法?同情?“谢谢你过来收拾,尤迪娜。”她说。 “爱丽丝!”比利大叫。 爱丽丝搂住她的弟弟,他在她的怀抱里变得僵硬。 “他被上帝诅咒了,我认为是这样。”她说,“他走路有点瘸,我跟你说过吗?可能是出了意外或者——” “我不想再谈论这个了!”比卢普斯大喊。 母亲和父亲,他们的姐姐哥哥,从来没有一个人照顾过比卢普斯。爱丽丝没有奢望他们能够理解比利需要什么,她和比利从来没有向任何人提起过托马斯。是爱丽丝一直安慰噩梦过后的弟弟,是爱丽丝给他在镇上找了住的地方,帮他付房租,是爱丽丝给他好衣服穿,最好的衣服。她知道比卢普斯需要人照顾,即便在他坚持称自己不需要时。她是他的全部。她用尽全身力气才克制住自己,不去追摔门而去的弟弟。 下午1:30 尤迪娜试过两次之后,已经不再上楼去询问爱丽丝晚上聚会的安排了。尤迪娜同样可以安排得当,反正爱丽丝这时不能面对她。她检查了二楼的每个房间,尽管大部分是不住人的,用不着打扫。比卢普斯会想跟她谈什么呢,她不知道,她穿过没人的洗手间来到客房,一路都在想。爱丽丝不喜欢比卢普斯跟她谈论她还不知道的事情,她过去对他的一切都很清楚,他们一直是团结在一起的。罗伊斯说比卢普斯唯一的现实问题是他太过沉醉于他的黑暗心情之中,他建议增加每天的活动与体育锻炼。可笑。罗伊斯如此迫切地想要提高这个种族的素质——比利只是他的提高计划罢了。 罗伊斯志愿到贫民窟服务,并为社区捐款。当然,他的衬衫还都是从伦敦直接运过来的。当他发现爱丽丝用了一个韦恩大街附近的黑人裁缝,他便告诉了他的母亲,于是母亲便把她带到一个商业区的小店里,在那里,女裁缝们都相当孤傲,即使她们要跪在地上给爱丽丝的鞋子缝花边,还是一副鄙夷的模样。罗伊斯家的人冷酷、扬扬得意,同时也很脆弱,他们如同天边最遥远的星星,让人无法接近。爱丽丝多么希望能成为他们!同时她又多么憎恨他们——五年了,她一直在努力取悦他们,而他们对她却仍像对待一只无法驯服的小狗。 罗伊斯想要孩子。他们刚结婚,他就把其中一间房改成了婴儿房。现在他不允许任何人进去。爱丽丝从他装袜子的抽屉里找到钥匙,打开了房门。墙上画的是小黄鸭,他说,这个对男孩女孩都合适。最后,孩子没有来。罗伊斯生气,他责怪她。绝望之下,他带爱丽丝到纽约和波士顿去找专家。爱丽丝的不孕是他唯一表现出情绪的事情——可是在这件事情上,不是他说了算。这不是生气就能解决的事情,爱丽丝打开每个月领的药瓶时这样告诉自己。她只是在拖延时间罢了,等他们之间的情况好转起来再说。反正她还年轻,还有那么多那么多年可以等。爱丽丝从婴儿房里走出来,把钥匙放进睡袍的口袋里。她让房门大敞,没有关上。 门廊尽头是缝纫间。这间房子刚装修好爱丽丝就对它失去了兴趣,但她一直保留着那台机子,因为这让她想起韦恩大街上,他们家客厅的那个小角落,海蒂就在那里支起了一架缝纫机。那个时候,母亲为了拥有一个缝纫间,什么没有做过呀。海蒂恨韦恩大街,她说他们就像住在洞里的老鼠,她受不了那里的简陋。每隔几年,她便重新给墙壁粉刷上新的颜色:古典的玫瑰色、深邃的海蓝色,抑或清凉微风的绿色。 几个月前,海蒂带爱丽丝去看了她有意向买的房子。这些年来,她有太多想买的房子。那个地方不比韦恩大街的大,但是也不需要太大,孩子们都已经长大离家。海蒂带爱丽丝看了看房间。“终于!”她不停地说,“总算等到了!”两天后她便要去银行签字了,可是奥古斯特交不出他那部分的房款,这场交易失败后,海蒂失望极了。她也不会接受爱丽丝的帮助。愚蠢的骄傲是海蒂在最想要的东西面前的最大的障碍,而不是金钱。 谢泼德家的孩子们都听海蒂说过这个家要完了,就因为他们没有属于自己的房子。租房让他们更加窘迫,他们是无助的,海蒂说,他们要看老天爷的造化了。“这么些年了,”爱丽丝又一次听见她对奥古斯特说,“我们什么也没有得到,你不想留点什么给我们的孩子吗?” 当爱丽丝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海蒂过一段时间就会计算她在韦恩大街交过的房租总额。几天后,她便会在房子里看这看那。她的愤怒是危险的,她会把富兰克林揍一顿,仅仅因为下雨的时候他没有关窗户,房间里的地板浸水翘了起来。那时候他只有八岁。海蒂把他拉到走廊,使劲揍他,直到他害怕又痛苦地撒出尿来,爱丽丝给他抹了一个星期的药才好。 让她母亲来这里对她来说一定是个羞辱。这么多房间,这么多客厅,却不见一个孩子。爱丽丝回到她的房间,坐在床边,她的手耷拉在腿上。聚会九点钟开始,接着下个星期,或者下个月又有另一场聚会,最后又有另一场,一个接一个——在这么多房间里有这么多的对话,这么多的聊天,这么多的东道主,这么多的假装……爱丽丝不能想象未来几年她会是怎样。她觉得这个房子就像是一个硕大的胃,把她活活地吞了进去。 下午3:00 爱丽丝从浴缸里走下来,皮肤还散着热气。她喷了喷最爱的栀子花味道的香水,选了一下今天要佩戴的珠宝:钻石铂金胸针,网球手链,珍珠耳环。她裸身站在镜子前,珠宝让她容光焕发,使她变得无畏。我是个有钱人,她想,我再也不用害怕谁了。爱丽丝穿上拖鞋和浴袍,下楼告诉尤迪娜她需要她的晚礼服。 熨衣室的门开着。爱丽丝穿过厨房,径直走了过去。后窗上雾气朦胧,透过窗户,她嫣然看见后院的橡树上,一只美丽的红色小鸟在光秃秃的树枝上歇息。爱丽丝正要转身的时候,忽然瞥见比卢普斯和尤迪娜拥抱在一起,她几乎脱口而出:“这是什么情况?二月里红色的火焰吗!”因为对爱丽丝来说,这种鸟儿跟这个拥抱都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爱丽丝还以为是自己的眼睛出了问题,她使劲揉揉,等再次睁开眼,小鸟已经飞走,但尤迪娜依旧在那整理她的头发,比卢普斯离开她身边,清理自己的嗓子。爱丽丝回到厨房。“不好意思。”她结结巴巴地说,仿佛她才是那个做了不该做的事情的人。 比卢普斯来到厨房里。“我本来……我是想着要告诉你的……”他支支吾吾,看了尤迪娜一眼,她从熨衣房出来后一直跟在他身后几步远的地方。她鼓励地朝比卢普斯点点头,当他的视线重新落在爱丽丝身上时,他的目光里有了一种光亮与信心。 “我们在一起了。”他说。 爱丽丝受不了他语调里的那股自私感。他在她背后做了这样的决定,他做这样的决定居然没有询问她的意见。尤迪娜下巴抬得高高的,她的眼神一直落在比卢普斯身上,仿佛爱丽丝不存在一般。 “蛇蝎女子。”爱丽丝嘟囔一句。 尤迪娜拉拉围裙,尽管已经很平整了,接着说:“我想我最好离开。” “你应该感到羞耻!”爱丽丝在她身后大叫。她追在尤迪娜身后,比卢普斯拦住了她的去路。 “冷静一下,爱丽丝。你不要把自己搞得这么紧张。” 他把手放在姐姐肩上。 “我知道这对你来说有点意外,可是今天早上我试过了……我的生活现在已经,已经改变了。我……” 比卢普斯四处张望,仿佛期待房间里能有什么东西来救他一命,比如有什么东西可以把他带走,离开爱丽丝的视线。 “我下周要搬走了。我找到一个地方,可以用我自己的……”——比卢普斯犹豫了一下——“我自己的工资支付房租。” 爱丽丝站在弟弟面前,像一只小猎狗,浑身颤抖,但她一个字也没说。 “爱丽丝?爱丽丝?”他说,“也许我该走了。我想这个时机可能不太好,还有晚上的聚会以及这么多东西要筹备。” “这正是我想说的,比利。”她最后这样说道,声音低沉、紧张,“你就不会做什么正确的决定。跟女仆约会?还搬家?搬到什么社区里去?好地方你根本就付不起房租。” “我有工作,我在医院新应聘了填表工作人员,一年有五千六百块工资。我已经受够了打零工,从这个工作换到那个工作。” 看看他,已经骄傲得不行了。 “那是女人的活儿。”爱丽丝说。 “这是个不错的工作。”比卢普斯柔弱地回了一句,眼睛一直盯着地板。 可怜的比利!他根本无法承受所有这些改变,他不可能应付得来。 “你根本就没有认真考虑过,比利。”爱丽丝说,“我们都经历过这些。你知道零工是最好的。如果你不想要正式的工作你可以不去,反正我这还有好多钱呢。” “是你认为零工是最好的。”比卢普斯说,“是你决定我要住那贵的房子。我现在可以自己决定了!” “就靠在医院当个小男仆?” 比卢普斯摇头,“我就知道你会这样。我已经工作两个月了,我没告诉你,是因为我知道你会是这个反应。看,你看看这。”比卢普斯从衣兜里掏出几张折叠的纸——爱丽丝每周给他的支票,还没有兑现。“我没有它们也可以生活得很好。”他说。 “你觉得你可以不需要我了?就靠这么个白痴的小营生?还有尤迪娜?说真的,比卢普斯,她是替我刷马桶的人。” “不要把尤迪娜扯进来。你凭什么来决定谁对谁是好的?罗伊斯的家人还认为你该替他们刷马桶呢。” “我最想要的就是你能幸福!我做这一切都是为了让你幸福。” “我从来没向你索要任何东西。很抱歉让你觉得这么内疚,但我无能为力。” “内疚?!我是在试着帮你!” “你想用钱来建筑你的生活,可是你看看这给你带来什么好处了?你看看你自己,爱丽丝。你已经变成了什么黑人小姐,整天就知道坐在这大房子里,吞着罗伊斯给你的药丸,像个僵尸一样在屋子里到处游荡,只会盯着窗户看。放下这些吧,爱丽丝。这生活把你变疯了。” “看看你现在是怎么责怪我的。你从小就爱责怪我,现在因为我不满意你目前的状况,你又来责怪我!” “托马斯每个星期带进厨房里的人不是你!” 两人震惊地面面相觑。比卢普斯从来没有大声说出来过,他深吸一口气让自己平静下来。 “我不是在责怪你,爱丽丝。我过去是觉得你应该把这件事告诉别人,因为你比我大,你本就应该照顾我。不过我已经很久没有想过这事情了。我们那时都还是小孩子,你也不要再提及了,也不要再道歉,不要再试着把我拽回到过去的回忆里。你知道我想要什么吗,爱丽丝?我想要正常的生活。我已经23岁了,我想要结婚,我想要每天去上班。我想要自己赚钱缴费,闯出自己的路,做一个男人。” “我嫁给罗伊斯就是为了能够照顾你。”爱丽丝说。 “你嫁给罗伊斯是因为你想过得比任何人都好。” “你看不起我,是吗?”爱丽丝问,“你怎么可以说我不关心你?” “我没那么说。” 这也不是我的比利了,爱丽丝心想。那个世界上唯一需要我的人,那个永远不会屈尊,不会动摇的人,也已经不是他了。他们沉默地站着。过了一会儿,比卢普斯把重心从一只脚上移到另一脚,接着捋捋他的衣服,像是要准备走了。 “比利?”爱丽丝轻声问,“尤迪娜知道托马斯的事吗?也许她应该知道。也许我应该告诉她。”爱丽丝对着客厅喊,“尤迪娜!” 虽然爱丽丝感受到弟弟那一掌打在脸上的剧痛,但她看得出来,他也不相信自己这样做了。她一下子摔在地上,她一定是大叫了一声,因为尤迪娜冲进厨房,把她扶起来,坐在凳子上。爱丽丝的嘴唇在抽动,她的睡袍开了,大腿裸露在寒冷中。她的一只珍珠耳环被打掉在地上。比卢普斯想要帮她,但尤迪娜把他支开了。 “她只是这么个小东西,比卢普斯。”尤迪娜说,“你不该把你的手放在她身上。” “我知道。”他回答,几乎要流下眼泪,“我知道。” “出去走走,振作一下。”尤迪娜说。 她在对比卢普斯说话,可是站起来的人是爱丽丝,她穿过餐厅里那群穿着黑西服的酒席承办人员。一个女人拿着洋桔梗和马蹄莲,另一个拖着餐碟,上面摆满了银质餐具,爱丽丝挥手把她们都支开。没有人在她身后叫她,这一点爱丽丝很感激。 下午5:30 这一日从黑暗又绕回到了黑暗。爱丽丝坐在楼梯顶,正如她今天早上一样。客人们三个半小时后就到,罗伊斯随时会回来。爱丽丝努力了一段时间,让自己重新振作,然后在罗伊斯到家前换好衣服,至少这样能免受他的责怪。她摸摸比卢普斯扇她的地方,她的嘴角有些肿了。家里肯定有人要议论。她抱着双膝取暖,夜晚楼梯口总是比较凉。 “菲利普斯太太?” 爱丽丝没有答应。 “菲利普斯太太。”尤迪娜又喊了一声,“我要去厨房里收拾一下我最后的一点东西,然后我就走了。你觉得……我可以上楼跟你说,不在下面这样大叫吗?” “你当然不可以!”爱丽丝跑下楼,但当她发现自己和尤迪娜已经面对面时,却又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也不知道该用哪种语调来说话。 “好吧,我想就这些了。”爱丽丝说。她想要问问比卢普斯的情况,他去了哪里,今晚还会不会来参加聚会,但无法接受她不知道的弟弟的情况,而尤迪娜却知道。 “如果我们现在可以结算一下,我会感激不尽。”尤迪娜说。 “结算?” “我的薪酬。” “哦,对,对。”爱丽丝身上没有钱支付给尤迪娜,于是她说,“我会把薪酬寄给你,我需要重新看一下你的工作时间。” “没什么可看的。我这周工作了三天,你需要付我三天的工资。” “菲利普斯医生会给你写张支票,因为你这是最后一次上班了。” “我不明白……”尤迪娜叹声气,“好吧。最好能尽快。”她转身走进厨房。 办酒席的人们正在厨房里忙活——又是一群雇来的陌生人在为这个家为爱丽丝的家人准备聚会,又是一群陌生人。尤迪娜马上就要离开了。第二天、第三天她都不会再回来了,比卢普斯也不会了。哦,这个空荡的房子! “你不能就这么走了。”爱丽丝叫道,“你知道还有些话你还没说!” “你想让我说什么?”尤迪娜问,转过身面对爱丽丝。 “说你很抱歉!你难道不应该感到抱歉吗?” “我很抱歉让你用这种方式发现我们两个在一起,我也为比卢普斯今天下午的行为感到抱歉。” “那个不关你的事!”爱丽丝说,“不要说任何他不好的话!你的嘴根本不配提到他的名字!” 尤迪娜摇摇头。爱丽丝觉得尤迪娜对她的不赞同犹如扇在她脸上的第二个巴掌。愤怒之下,她冲进休息室,从抽屉里拿出一个信封。 “拿去,离开。”她说着从信封里拿出几张二十块钱。“我再也不想想起你了!我这么好心地对你!” 爱丽丝对着尤迪娜晃晃手里的钱,她没有上前来拿,于是爱丽丝把钱向她丢过去,她甚至想对尤迪娜吐口唾沫。她轻蔑地把钱甩了出去,纸币在这两个女人之间飘荡,最后落在爱丽丝脚下。即使是在她如此轻蔑的时候,她仍然是这样无力。一个穿着制服的年轻人正推着鸡尾酒车从旁边路过,他朝休息室门口瞥了一眼,看到了这一幕——二十的纸币散落在地上,女主人穿着睡袍在房里尖叫。她开始大哭起来,哭得声嘶力竭,哭得腰也弯了,她用手撑着大腿,稳住自己的身子。 尤迪娜从包里掏出手帕,递给爱丽丝。这个举动,尽管没有掺杂任何感情,于爱丽丝而言,却是这样温暖。她像是个快要饿坏的孩子,突然接到了别人施舍来的一口饭菜。她跪坐在地毯上。尤迪娜消失了,一会儿端着一杯水进来。她站在这个哭泣的女人身边,眼珠子不停滚动,直到爱丽丝平静下来。 “我最好走了。”她说,把水递给她。“我到家要一段时间。” 爱丽丝用袖口擦擦眼泪。“你要继续跟我弟弟调情吗?”她轻声问。 “这个说法不太好。” “他有不少问题,你知道。他是个好男孩,但他不会照顾自己。他也许以为自己可以,但其实他不行。你们打算怎么办,要一起住在北费城吗?他不习惯那种……” “我不住北费城。” “好吧,不管是哪里,但是……” “没有但是,我不住北费城。就算住那儿也不会有任何问题。那只不过是个地方,跟其他城市没有任何区别,至少不会再被你关在笼子里了。” “我从来没有把你关在笼子里。” “你除了把我关笼子里,什么也没做。现在你疯了,因为我不肯待在你的笼子里。” “我是想帮你!” “帮我?每次趾高气扬地对我说话是要帮我?你这可怜的臭虫,你是个疯子知道吗?你要么把我贬低,要么戏弄我,好像我就应该把你当婴儿一样宠爱似的。” 爱丽丝忽然意识到什么,仿佛这么长时间以来,一直有件事情她应该知道,而当她知道以后,她便自由了。她摸摸自己的脸,希望能够拉起尤迪娜的手,尤迪娜的手掌一定是温暖的,干干的,粗糙的——一双能给人力量的手。与罗伊斯那冷漠的触摸不同,与比卢普斯那双硕大的颤抖的手也不同。 “我一直是自己一个人,你也看见了。我从来没有一个能说话的人。在我身上发生了这么多事,你根本想不到。我有时候都困惑……不知道该怎么做。我尝试过很多,却从来没有做成过一件事。你似乎……我想你应该懂得怎么把握。” “我知道的不比你多。”尤迪娜说。 “你了解比利。”爱丽丝身体前倾,“你觉得……你觉得比利会抛弃我吗?”她轻声地问。 这个问题不该问。当这句话从她嘴里说出来,爱丽丝就立刻意识到自己问了一个错误的问题,却也不知道如何问才是正确的。尤迪娜把目光移开,爱丽丝自己让自己尴尬了。我自己给自己丢脸了,她想,但如果我不能照顾比利了,我还可以做什么呢?我将会变成什么样的人呢?假如我们两人没有被那么毁了,我又会过上什么样的生活呢?另外,假如我的毁灭与比利的不一样呢?这段时间爱丽丝一直以为托马斯是他们两人共同的痛苦,可是事实也可以是,也可以不是,时间已经改变了一些东西,其实只是她自己,只是爱丽丝,把自己毁灭了。现在她来到了悬崖边。爱丽丝向后退了一步,仿佛她真的站在了悬崖峭壁的边上。 她站起来,擦擦眼泪,将一束头发挽到脑后。 “你想象不到照顾我弟弟是个什么样的活儿,它会占据你所有的时间。”爱丽丝说。 “他可以照顾自己,你应该让他自己来。” “我试过。” “你没有。” “你做不到的,只有我能做到。” “很遗憾你会这样想。”尤迪娜说,“你替自己想想吧。” 前门开了,比卢普斯站在门口,他已经在风里冻僵了。 “比利!”爱丽丝叫了一声。 他们会和好的,他们必须和好。爱丽丝向她的弟弟走近几步,尤迪娜也朝前迈了几步。比卢普斯转身对着他的女朋友笑了,他的笑仿佛在说,对不起,我不是有意要让你失望的,谢谢老天,你还在我身边。他们的拥抱仿佛又给了爱丽丝一个耳光——如此突然,令人窒息。 客厅的吊顶闪闪发亮,灯光洒在水晶杯上、银色的烛台上,凸窗上映衬着屋里的灯光。爱丽丝站在大厅中央,显得如此瘦小、柔弱、呆滞。窗外开始下起雪来,雪花洁白又松软,像蒲公英,在路灯底下发出晶莹的光。一个男人,低着头,正朝房子走来。他的衣领立在脖间。当他走过路灯底下时,爱丽丝看见他戴着一顶软呢帽。 “比利!你看见他在那儿了吗?”她指着雪里渐渐走来的身影说。 “快叫警察!他就在这里!”爱丽丝看看尤迪娜和她的弟弟,“你们光站着干什么?你没看见他吗?” 她走过房间,拿起桌上的电话就要打。比卢普斯和尤迪娜交换了下眼神。 “比利,我们得采取行动!”爱丽丝说。 比卢普斯轻轻地从姐姐手里接过电话,把她领到凸窗前。他搂住她的肩膀让她停止颤抖。 “是罗伊斯,爱丽丝。”他说,“看见了吗?” “罗伊斯?” “是的,爱丽丝。没事了,是罗伊斯而已。” 爱丽丝望向窗外,是的,走过来的身影的确是她的丈夫。虽然他关切地望着她,虽然他这样礼貌地举起手打招呼,但爱丽丝知道,过后罗伊斯会说服她离开比卢普斯,离开她的客人们。他会在她手上倒两颗药丸,然后告诉她该休息了。没有她在,聚会会照样进行,而她则在楼上的房间里,像死尸一样盖上被子,她干裂的嘴唇裸露在又热又干的空气中。她会在半夜醒来,同时感到身子轻盈又笨重,仿佛她的脑袋是个盛满水的气球。她的今天失败了:她没有换好衣服,她没有把家里打理好,她解雇了尤迪娜。比卢普斯也走了,他会离开这个房子,沿着湿滑的石板路一直走下去,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大雪中,仿佛幕布在他的身后落下。不一会儿,他的脚印也会消失。爱丽丝知道这些事情将要发生,她把头靠在弟弟胸前,她希望外面的那个男人真的是托马斯,这样,她和比卢普斯便又能拥有同样的敌人,拥有同样的恐惧了。 [3] 比卢普斯简称比利。——译者注 第七部分 西贡 1969 海上出现一只小船,在黑色的海面上,看上去离我站岗的海岸大约有扔一个手榴弹那么远的距离。它从夜间的迷雾中驶出来。 昨天上午我接到了任务:我要与其他九个人一起在一个海湾的岛屿上站岗。其他人在埋地雷的时候,我负责放哨。我们于凌晨四点出航。在简要的任务介绍中,分配给我的工作是注意本土的小船、帆船,以及舢板。那天,平基、米尔斯和我正走去饭堂,海军上尉突然在后面大叫:“谢泼德水兵!别把这次搞砸了。”米尔斯和平基笑了。平基说:“你不能半夜在海湾上盯着船只。”我问为什么,他却说:“到时你就知道了。” 三个人在船上,两个坐两边,一个坐中间。他们戴的尖帽子紧紧扣在头上。他们从远处摇桨而来,手臂优雅地画着弧线。船桨每触动一次水面,便泛起一片涟漪。船桨抬起来,又是一片涟漪,小船便随着波纹前进。坐中间的那人用手抚摸着水面,在他的两腿中间还坐着一个大家伙,似乎又沉又软,蹲坐在地上。小船是黑色的,木制的,不足两英尺高,两角像香蕉一样翘起来。几个人坐得宛如牙签一样笔直,斜眼望着我的信号灯。名单里没有这艘船。 我向空中开了两枪作为警告。 “报上你们的身份!” 几个人举起手来,匆忙之中,一只船桨掉进水里。 小船上的打鱼人是不可信的。在我们的简章里,上尉明确说道,永远不能把他们视为打鱼人。他们仍旧安静地划着船,然后把渔网拾上来,拉出几只手榴弹一样的东西。有的船还带着凝固汽油弹,他们没告诉过我这些,但是米尔斯和平基跟我说过,而我相信他们。 “起立!站起来,把手举起来。” 我听见身后几只靴子重重踩在沙上。米尔斯大吼:“放下!他妈的放下!”但他们手里没拿任何东西。 有一个站起来了,接着第二个。小船在水上摇摇晃晃。又是两声枪响。“我说站起来,他妈的。” 我意识到,这,是我自己的声音——嘶哑而慌乱,我朝他们大声叫着,尽管我知道他们必须缓慢地站起来,而且一次只能站起一个人,否则会翻船。 “他们中间的那个人没站起来!”我瞥了我左边的米尔斯一眼,“他妈的他不站起来!” 我的视线从目标身上移开,永远不要让你的目标离开你的视线。中间的那人终于站起来了,船差点要翻。他蹲下来稳住自己。我几乎要朝他开火了,我差点这么干了。那个人原来是女的,她站得比其他两个人稳当一些。她慢慢转过头看着我们,仿佛我们是一群野猴子。 “袋子里装的什么?”我问。他们没有回答。 “他们不会说英语。”米尔斯说。 “他们听得懂。他们不过是在装。把袋子扔了!”我用枪口指着那个袋子说。 我开了第五次警告枪,这一次是打在水里,就在小船旁边。中间那人蹲下,把袋子从船上一边扔了下去。它静静地消失在水里。 “下来。”我说。我的视线一直没离开那女人,她看起来比另外两个要狡猾。假如有必要扔手榴弹的话,她一定是第一个扔的那个。米尔斯招手示意他们继续朝前走,他不时挥舞着手枪。 “赶紧走!他妈的走啊!” “妈的,谢泼德,他们要走了!”米尔斯说。我没告诉他我脊梁上好像被东西烧了。过去我以为这种疼痛是缘于恐惧,现在我知道了,那是一种征兆。船上的那个袋子把我的后背点着了。 “赶紧他妈的离开这儿!”我又大喊一声,其中一个打鱼人拿起仅剩的一只船桨开始划动,小船离他们越来越远。 米尔斯摇着脑袋走开了,剩下我一个人驻守在我狭小的领域——海岛边上一条狭长的沙滩地带。我想象那打鱼人的袋子里装的是手榴弹,一个个地飞上沙滩,沙子崩得漫天飞舞。 我斜着眼睛望着眼前的一片黑暗,一团厚重乌黑的云朵在半空中的月亮前飘来荡去,海湾与沙滩在若隐若现的月光下忽明忽暗。现在,月亮又躲在了云后,我只看见实物的大致轮廓:从海水里涌现的高大石块,停泊在海边的我们的小船,跪坐在沙滩上的我的队友们。浅滩上,海龟们用各自的龟壳互相撞击对方,不断发出嘶嘶声。我歪着脑袋,听着有没有人声传来,是否又有船只靠近。 再过几个小时,我们就完成了任务,然后便可以收拾船上的装备从这里回去。我身后,队友们正忙着在沙滩上挖洞。我刚结婚的时候,邻居是一个屠夫,每当我走过他的窗前,他总是在干活。他工作的时候会一边哼唱,于是我以为,他是个快乐的人。听着铲子挖沙土的声音,我便想起了他的屠刀切肉时的声响。 我担心水上的雾气会蔓延至海滩上来,这样我便看不见身边是否有蛇向我爬来。我一直在沙滩上搜寻着它们的身影,脖子都伸疼了。我紧紧抓着手枪上的扳机,轻轻地、缓缓地加大力气,直到手指下的压力再也承受不住,直到满意地放开扳机的那一刻。我点燃了又一根烟。前些日子我给我的妻子——也许我该叫她前妻了——写了一封信,这是将近一年以来我们第一次通信。我想这一次她是彻底与我断绝了,而我永远也不会跟她断绝。 茜茜,她在费城。若是此刻她在她姐姐家中,那么她一定在张口开怀大笑着,她说话的时候总是手舞足蹈。或者她现在更加可能的状态是忧郁地坐在窗前,两手交叉放在腿上。我了解她所有的情绪,以及这些情绪在她面容上相应的表情,可是我害怕那唇、那眼、那脸颊组成的那张我爱的面孔。我从没这样爱过任何其他的东西,我的茜茜。 结婚那天,我们踏过门槛走进新房,一片枫树叶落在客厅的地上。它已经变成了深红色,边上已是紫红。茜茜说秋天是血红与金黄的季节。我拿起枫叶,说:“现在我们已经有了血红。”于是我们走到屋外去寻找金黄。我在马路对面的人行道上找到一片黄叶,上面一丁点棕色都没有。我无法想象若是与别人做这样的傻事会是怎样,傻到在大街上一起捡落叶,可是跟她在一起,我一点也不觉得傻。我把金黄的树叶给她,她把它放在那片红叶上,然后用手帕把两片叶子包起来,用熨斗烫平。我们手头没有丝带,于是她在结婚那天穿的裙子边上剪下一条,绑在手帕上,小心翼翼地将它放进床底的抽屉里。这只是两年前的事。 天边的云忽卷忽舒,月光洒向整个海滩。这个海湾大大小小的岛屿有一百来个。有的岛屿之间离得非常近,倘若我躺在水里漂浮,我的脚指头能碰着其中一个,而我的头则能碰上它的邻岛。最小的岛屿也就是个小土块,不过巴掌点儿大,但每个岛屿上都开着耀眼的花,我甚至不知道这些是否能被称为花朵,它们如蜡一样光滑,长着刺,光鲜亮丽,宛若霓虹。米尔斯告诉我这个海湾是世界七大奇迹之一,但我从来没听说过。我在最大的一个岛屿上巡逻,岛中央有一整片大森林。我多么希望我能够以另一种方式来欣赏它,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手里端着枪,船上装满了炸弹。 我不知道米尔斯从哪里弄来这么些啤酒,自打起床号吹响后我们便一直在喝。天边亮起一片微光——该不是星星,因为它太过闪亮;也不是信号光,因为它没有升起来然后熄灭;也不会是飞机,因为它是静止不动的。我从没在天空中见过这么多不能够辨认出来的光亮,平基说这是天上闹鬼了。“天上不可能闹鬼。”我说。“等等你就知道了。”他答道。不一会儿他就笑了,于是我知道他只是在逗我玩。 离海岸不远的地方有东西在闪,我立刻掏出手枪,有东西正从水里迅速接近我。我会把它打得稀巴烂,然后把它做成三明治吃了。它冲出水面了,是条鱼,他妈的飞鱼。它飞出了一百英尺高,接着又潜入海底。我放下手枪,它消失的那片水底,有个黑色凸起的东西在旁边漂浮。它不动,所以想必又是一个小岛。有的岛小得真跟个咖啡桌一样。一定是个小岛,一定是。 我身上有股烟味,还有腐肉的臭味。我闻了闻自己嘴巴里的味道,我的舌头和牙齿跟长了苔藓似的,我想象不到我的呼吸该有多臭。之前我吃了一罐吞拿鱼,几块饼干,有的时候喝点啤酒咖啡。我一天到晚都想吐,已经记不清上一次不想吐的感觉是发生在什么时候了。我的胡茬儿长得乱七八糟,胡茬儿底下长了一堆红色的小痘。 我想茜茜肯定认不得我这个样子了,不过也未必,她见过我这么丑的时候。当我重新回到船上以后,我会控制自己的饮食。我会把啤酒省到晚上吃完食堂里的饭再喝。我不跟别人打架,不去船上凑热闹。我想我应该可以做到,把自己调整到最好。曾经我就这样做过,尽管有时候我觉得我只是个长满胡子的醉汉,而当我梳洗干净,胡子也刮得干干净净时,我觉得我只是在隐藏真正的自我。 上周我收到了茜茜的来信,她写道:你有个小女儿了,九月十三号生的。我本来不打算告诉你,可是她长得太像你了,褐色的眼睛。我不知道现在我告诉你了你打算怎么办。我不知道我是否想让你做些什么。我本来想保守这个秘密,可是我知道秘密是藏不住的,越是隐藏越是会跳出来。我也不希望我的女儿有一个说谎的妈妈。她现在五个月大了,她的名字叫露西尔。 我是在鸡骨海滩遇见茜茜的。白人们这么称呼那个地方,因为他们说我们把鸡骨头扔得到处都是。这是亚特兰大城唯一一个黑人可以去的海滩,后来我们也开始这么叫它。多少有些讽刺吧?母亲有一次带我们去了,她整个下午都在摇头咂舌:“好东西在黑人手里就没好过。”她说。那个海滩没有她描述的那样糟糕,我们本身其实也并不肮脏,只是国家不像打扫白人社区那样清理我们所住的地方。海鸥从天上飞下,停在骨头上,它们用嘴啄着骨头,吸收里面的骨髓。海鸥叼剩下的骨头便暴晒于太阳之下,渐渐泛白。我还记得,走路时你必须得小心,不然就会被尖利的骨头碎片扎到脚。那个夏天,路易斯叔叔买了一辆崭新的别克,但他一次只能载我们四个人,他说一车里堆满了黑人不是很得体。 一个推着冰激凌车的男人来来回回地沿着沙滩走,我看见茜茜在他那排队买汽水。她的脸上有一颗棕色的痣,我见到她的第一反应是,即使有了这颗瑕疵,她依然是那么美丽。那时我刚高中毕业,已经交过不少女朋友了,都是有着黄油肤色的女人,大腿粗壮,腰身苗条。茜茜虽然脸上有痣,但她端汽水的样子真迷人,她小心翼翼地捧着,像端一个瓷杯一般。那天我没有跟她说话,但我花了整整一个星期时间观察,设法想要接近她。我意识到自己必须说点正确积极的话,还要注意我的举止,也许还要再许下一些诺言。我要让她知道我在海军工厂有份不错的工作,是电工的助手。我要把路易斯叔叔的别克借来带她到市区的拉丁赌场去听音乐会;我要替她把凳子拉出来,给她点杯鸡尾酒,然后用罗密欧那种深情的眼神与她相望。等我送她回家,她也许会允许我亲吻她,接下来不出几个星期她就是我的了。我知道该怎么做,下个星期就开始行动。 下个周六到了,她没有来。我一边喝着汽水,一边跟我的朋友们大笑,但我的眼神一刻也没有停止过寻找她的身影。我越是看不见她,越觉得这个海滩肮脏。太阳太过刺眼,海滩上全是人,一个个汗流浃背。我从沙滩这头走到那一头,尽管不是很长,但也足以让我的鞋底磨破,我的鼻子、肩膀都已晒得通红。海鸥的叫声让我烦躁,我的心情糟透了,那天晚上我没有再出来。接下来的整整一个星期我都在试图说服自己,我的感受仅仅是失望而已,错过了跟一个好女孩在后座上胡混的机会而已。又到了下个周六,她仍然没有来,我感到太阳穴一阵晕眩。 那个星期,我到处询问她的名字,她住哪里。非常不容易,因为她不住在我们那一片。我坐车到了南费城,以前我从来没来过这里。我一直都待在一个城市,从来没有外出过。我还记得我很惊讶,那里居然是如此安静,如此整洁的小区。来之前,我想象那里是垃圾满天飞,街道上都是衣衫褴褛的黑人。茜茜开了门,我一见到她便摘下帽子。她在窗户那一边看着我,我手里拿着帽子,对她说:“我是富兰克林·谢泼德。很抱歉打扰你,我在亚特兰大城的海滩见到你,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们能否找个晚上出来走走。”我从来没有这样说过话,但那天站在她面前,我的脑袋已经空了,我能够想出来的词就是这些老套的乡村的东西。她笑笑,点点头,让我周五晚上再过来,于是我去了。那年,我19岁,茜茜22岁。六个月后,我们结婚了。 今天晚上我错过了日落。我们在检查船只的时候,夜幕就悄然降临了。我喝醉了,跟米尔斯和平基在打牌。刚才还是白昼,下一秒钟就变成黑夜了。我很看重日落,即便我在执勤,我也要跑到上面去看着天边渐渐变成黄昏。它让我知道,这个奇怪的地方仍然属于地球,我仍在地球上。 简章里,他们说这个岛上到处是藏匿的敌人。要是我走进海滩里的树林深处,我便会找到一个村落。住在那里的人们会听见我在丛林里的脚步声,等我到的时候,他们便全部消失在树丛里了,什么都不剩下,婴儿,以及一切。简章里说,我们若是在敌区找到村落,一定要放把火烧了。但我们没有必要这样做,我们已经埋了地雷了。敌人会划着他们的小船来到海滩上,把船停在岸边,然后走进丛林。他们会带着他们的生活必需品穿过沙滩,那时地雷便会将他们炸个粉碎。他们的耳膜会震破,他们的双腿会炸飞。 “妈的!”有人在我身后说。我转身,看见有人在退后,沙里有个大洞。“妈的,妈的,妈的。”有人说。他们引爆了一个地雷,不过那是颗哑弹。我不想死——一个喝得烂醉的士兵在沙滩上巡逻,离家那么遥远,远得跟月亮一样。我还有个女儿在费城,她还不知道她需要我。露西尔的一切都那么像我——也许她有着我的眼睛和下巴,也许她好多地方都像我——她甚至还不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个我陪着她。她还是个婴儿,但每当我想起她,我就会看见一个大点的小女孩,约摸四五岁的样子,穿着一条浅绿色的裙子。她叫我爹地,或者爸爸,然后我所有的工作便被抛诸脑后。 一百英尺以外的那个黑东西正在上下浮动,之前我没看出来它是在动。我本可以叫他们来看一眼,可是他们只会觉得我疯了,这也是为什么他们在埋地雷,我在这儿巡逻的原因。我把信号灯照在它身上,可是光束到不了那么远。它到海岸的距离是比之前更近了些吗?它比别的岛屿要显得黑些,也许那里不过是什么东西的侧影罢了,不过要更黑一些,我想,比别的都黑。我走下水,水面没过了我的膝盖。我多希望我能记得白天是否到底见过这家伙。我听说敌人有一些黑色的小潜水艇,上面的潜望镜不过烟囱那么大。指挥官派我们驻守在这里,像鸭子一样在这儿蹲点。那黑东西就是在动,我现在可以肯定了。 今天早些时候,巡逻过后,米尔斯、平基和我脱了衣服下海。我本以为会和家乡的大海一样,海底是平滑的沙地。结果,我的脚底下是湿滑的。海水看起来很干净,很透明,也很温暖。我原计划要游一个下午,可是海水像黏液一样沾在我身上。其他人都在欢呼地潜水,我几乎是含着眼泪上了岸,我多么思念亚特兰大。我想念鸡骨海滩——海水总是有那么一点凉,海浪将你打翻,当你在浅处游泳时,细沙卷着你的小腿,舒服极了。 现在是凌晨三点,一条海蜇在沙滩上闪着光亮,这整个地方给人的感觉像是被海水劈开两半。我的口袋里装着给茜茜的回信,我把信拿出来,蹲在沙滩上队友们支起的灯旁边。我把信纸在手枪柄上铺平,然后继续写道:“我想要抱着露西尔,感受她心脏的跳动,看着她的眼睛,寻找她的心灵。”我的字迹有些潦草,这封信看起来不像是一个能够当父亲的人写出来的,我写的句子也过于华而不实了。其实我想说的是:让我们试着营造一个家吧。我仍在这里,我还活着。请再给我一次机会,让我做一个称职的人。茜茜不会再想听到这些话了,于是我没那么写,而是说,我还有一个月就休假了。她喜欢把任何话都说清楚,所以我能够给她的唯一的事实便是我的休假。信纸装在衣兜里变潮了,我用铅笔使劲把它压平整,然后又放回衣兜里。 我没有提及在这里的生活。没有多少是茜茜能够理解的——每天都是热啤酒,然后就是漫长的等待,还有所有用来打发时间的零星工作,检查前一天刚检查完的电线电缆,要么擦那些已经一尘不染的栏杆。我曾经认为纪律是神圣的,可现在,我不知道上面那些人是否知道人们正在死去。这样不停地擦拭着根本没必要擦的栏杆,而任由人们在另一头死去,是多么滑稽甚至不尊重的一件事。米尔斯说去执行任务还好,比什么好,这是我想问的。我执行过许多任务,我已经开始觉得自己已不像从前那样像个人了。我不知道我是否还能回得去。我努力将露西尔穿绿裙子的画面刻在脑海,同时,我的脑中拥有另一幅画面,那是离现在的许多年之后,我站在露西尔学校的对面,每天,我看着她拉着茜茜的手爬上楼。她从没见过我,我知道,那样是最好的结果。没有人会想到他会成为那样失败的男人,一个老乞丐,人们甚至不愿意多看一眼,这样灰头土脸得了肝硬化的男人,顶着一头乱发,住在陋室之中。没人会认为这样的老头子也会有妻子,有儿女。在接到茜茜的来信以前,他自己也不相信。 茜茜和我那时住在毕维尔大街,我常常去一家叫作肥仔的酒吧。那是个肮脏的小酒吧,到处是洒出来的啤酒。有时候,南方人会过来表演几首歌。所有的歌都是工人们哼唱的,要么是一些蓝调,讲述在亚拉巴马的那些罗圈腿女人如何离他而去。这些人唱歌的时候,我感觉自己的心像是解开了。我是说真的,我感到胸腔像被打开了一般。我对于这些歌的感受如此强烈,从来没有任何东西能够给我这样深邃的感受。爱、悔恨、憧憬,甚至在我参加这场战争后的恐惧,远远达不到这些歌曲在我内心的触动。倘若我早些发现自己内心的这个部分,也许我也能成为像佛洛依德那样的音乐家。现在是太晚了,我总是这样说。我想知道现在还有什么事情对于我来说是不晚的。 过去我常常在外面待到很晚,一个星期有三四个晚上是在肥仔酒吧里打牌。我的牌技不错,喝得越多,打得越好。每当我赢到一大笔钱,我就会把一部分给茜茜,或者为家里添置点什么。有一次我买了一把扶手椅,在格林大街的一个家具店里,当时就把款付清了。我让他们在茜茜不在家的时候运过来,这样等她从她姐姐家里回来的时候,她就会发现我正坐在一把崭新的椅子上,面带微笑。她看看我,又看看椅子,然后说:“我欣赏你的用心,但是不赞成得来的方式。”她从来没坐过那张椅子。后来,这椅子没了以后,她说那上边沾的全是我身上的酒气,这个味道让她心碎。 肥仔酒吧里赌局不多,所以我得在城里到处穿梭。我跟一堆二十来岁的年轻人玩,他们不高兴让你赢钱的时候就拿酒瓶子砸你,我从来没遭遇过他们的暴行。他们大多数人是喜欢我的,因为我会给他们讲笑话,还能把他们喝趴下。我一喝威士忌手就变得麻木,不过我总是能一杯接着一杯地喝下去,也从来没有让人把我抬出过酒吧。这些赌局通常持续到翌日五六点钟,直到没什么可赌的了。 有一回一个家伙把他的妹妹给赌了。这是他妈的什么世道,我当时这样想。可是那局我赢了,然后享用了我的奖品。自那以后的好几天我都没回家找茜茜。我一直不间断地在外头赌,除了上厕所哪也不去,赌完了就回到奖品的床上。我记不得她的名字,我想她也不知道我叫什么。她喝得烂醉,除了睡觉什么也不做。早上我继续跑到外边喝酒,那里到处是酒吧,多得我数不过来。早上八点这些酒吧就都开了,我去过其中几家,感觉我似乎是踏进了这个世界的悲伤之中。没过多少天,我花光了身上的钱,于是我找人借了些。后来借来的钱也花完了,只好回到海军工厂干活。当我到那里时,他们说我已经没有活儿可干了。我又在外头待了两天,因为我很惭愧,不敢面对茜茜。 第六天,我像只蟑螂一样爬回了家。茜茜走了。我已喝得烂醉,对此也无力做什么,只是睡了很长很长时间。中间我无数次醒来:破晓时分,然后下午,然后黄昏,然后又是下午。酒精在我体内渐渐消散,我在床上猛然坐起,身体颤抖着,深深思念着茜茜。我的肝脏突然很疼,按理说不应该。疼得实在受不了的时候,我就想茜茜,那是唯一能够维持我心脏跳动的动力。我思考怎么能够让她回来。我梳洗了一番,穿上一件漂亮的T恤。我看起来跟那帮牌友一样,我在自己的脸上看见了老酒鬼们才有的呆滞、浮肿,那呆滞的表情里又透露着一份疯狂与偏执。倘若有人在地上掉了五分钱,这样的人会立刻冲到大街上捡起,如同一只追随骨头的狗。 我喷了半瓶古龙水,就出门到她母亲家和她姐姐家去找茜茜。她们见了我仿佛见到了脏东西一样,不肯告诉我她在哪里。后来我知道了她在朋友家,第二天一早就赶了过去。天气很冷,但她却只穿了件外套坐在门廊。我还没看见她的时候她便看见我了,她诅咒我还有我所有的生活方式。她诅咒我母亲把我带到这个世上,诅咒我的姐姐们如此溺爱我,诅咒这座城市里每一家给我提供酒水的酒吧。 “就没有什么事情对你来说是重要的吗?”她问。 我跪下了,我这么做并不是为了把她求回来。假如门廊上地方够大,我甚至还会在她面前躺下来。我告诉她我爱她,我将来会努力做得更好,还有所有不值得被原谅的男人会说的话。我每一个字都出于真心,但她也不应该原谅我。她不能这么轻易地原谅一个像我这样的人,我不知道我是怎么了。并不是我不知道我做错了,也不是我没有能力让自己停止犯错误。我只是在做我打算要做的事情,不管后果与代价是什么。过后,我是真心地忏悔。我几乎对我做过的所有事情都后悔,但我想,这也改变不了什么。 茜茜的父亲也是个赌徒和酒鬼,对于我犯的错误她也脱不了干系。我在一家商店找了一份卸货的活儿,我告诉她我会把收入都交给她,让她贴补家用,我会等她回来。我一分钱也没动,一次也没赌。两个月以后,她同意再回来试试看。 茜茜回家的那一天,我买了一个拖把和抹布,这样我可以把家里收拾得干干净净。我不想让她做饭,所以我到韦恩大街上买了一些烤鸡和青菜回来。母亲知道茜茜喜欢鸡胗,所以给她炸了一些——虽然母亲不太经常跟我说话。母亲为了想要的房子攒了四千块钱,这四千块钱都是靠她替别人洗衣服,在学校里兼职给厨房做饭攒下来的。我打算赞助她一千,还得央求她收下。她说现在还要孩子们的钱很惭愧,可是她真的太想要那座房子了,于是最终同意收下了。嗯,她和我都知道后来那笔钱去了哪里。当我到韦恩大街上时,我很尴尬,没有向她提起这件事。显然,跟她讨几块鸡肉还没那么尴尬。 我为茜茜整理好餐桌,她试探性地走进房间,就好像是踩在冰层上,仿佛不确定它是否能够承受住自己的重量。她看了一眼桌上的饭菜,然后说:“我估计你是到你妈妈那去了吧。”她走进卧室,闻了闻床单。回到客厅,她把桌子挪了个地方,把桌布铺在沙发背上。在她重新收拾家的时候,饭菜都凉了。 “我希望这炒菜的油可以放在烤炉旁边的这个柜橱里。”她说。 随后,她摇了摇一个空瓶子,“没有糖你是怎么过来的?你早上的咖啡是在外面小饭馆里喝的吧?” 接着她说:“我不希望家里有酒。” 她打开行李箱,把衣服一一挂在衣柜里。看见她的裙子又挂在我衬衫旁边,是件多么让人宽慰的事。她在浴缸旁边的小碟子里放上一块蓝色的香皂,然后用手指摸摸瓷砖缝隙里黑色的霉迹。 “可以用碱液把这些除掉。” 等她换上拖鞋以后,她说:“我想我们可以享用你母亲做的晚饭了。” 我们几乎沉默地吃完了饭,像电影里有钱夫妇们那样。我摸她的手,她退缩了,于是我又等了几分钟,然后又试了一次。她眉头上的一道皱纹加深了,而且我注意到她抹了口红。我不喜欢这样。我希望我们还做回丈夫和妻子,我们之间没有任何假装、修饰,没有任何作秀的成分。自从我们开始约会以后,她就没再化过妆,她这样让我感觉自己是她不认识的男人,而我也不认识她。我希望她能像过去一样穿着拖鞋走来走去,头发用发卡卡上,绑一条丝巾。 “我从来没有把你当成傻子。”我说,“我从来没有把你的善良当作软弱。” 她叹气,“嗯,我知道你不是有意的。我也知道我父亲对我母亲所做的那些也不是故意的,但他确实做了。” “我不是他。” “你跟他也差不多了。” “我不是他。”我又说一遍。 那天晚上,茜茜第一次看着我的眼睛。“我为了你把我平时的标准都放一边了。当你第一次来到我家,叫我出去散步开始我们第一次约会的时候,我就已经这样做了。现在,我也是这样做的。我很害怕,但我仍然坚持了。我希望你能明白。” 她来到我坐的桌子这边帮我收拾碗碟。她身上丁香花的脂粉味和烫了头发的味道让我有些晕眩,她的长袜裹在大腿上,尼龙的布料碰撞着,让我的手有些抽搐。 “宝贝儿。”我说。 她把碗碟收拾好,领我走进卧室。第二天六点半,我醒来准备去工作,她还在睡着,但房间里很温暖,我发现她早已起来过,为我把暖气打开了。 “这他妈什么东西?”那是米尔斯在讲话。我们互相大声嚷叫着。血液涌上我的太阳穴,我的手掌湿滑。“他妈的怎么回事?”他又喊一声。 “那里有什么东西,兄弟。”我指着对岸那个黑家伙说。 “那就是块他妈的大石头,谢泼德!你别把你的子弹都打在水里。你刚才打了一大半到这全是活地雷的沙滩上。搞什么?” “你没看见那东西?我已经盯了它几个小时了。”我又举起我的来福枪,在眼前晃了晃。 米尔斯现在已经疯了。 “把枪放下!把它放下!” 我把枪放在沙滩上,米尔斯一下跑到我面前,手指戳着我的胸膛,放声大叫。我把他推开了,自己也往后摔在地上。他立刻骑到我身上,又是挥拳,又是吐唾沫。他自己已经喝得半醉了,只打中我肩膀一拳就被平基过来分开了。平基把我拉起来,说我可能需要休息一下,也许我们三个都需要休息一下。队里的其他几个已经停下不挖了。四周很黑,但我敢发誓,其中有一个人正在盯着我,一边摇头。 “我不需要休息,我在保护你们这帮狗娘养的。那边有个潜水艇。你说我他妈的该做什么?” “你认为你可以用枪射击那个潜水艇?”平基说。 “就在那里,两百英尺的地方,在左边。” “那什么也不是,就是块岩石。” “仔细看看。”我说。 “仔细看了,看着就是石头。”平基说。 米尔斯在离我们几步远的地方站着,但我可以感觉得到,他还想来揍我。“我看见了。就是块他妈的石头。”他说。 “你要冷静下来。”平基领我来到一片红树林,我们坐在沙滩上。过了几分钟我才意识到,他把我的手枪拿走了,然后戳在树根上。我觉得我快要吐了。 “那是艘潜艇。”我说,尽管现在我也开始不确定了。平基点燃一根木头,递给我。 “好吧,兄弟,好吧。假如它是艘潜艇,你不觉得他们现在应该出来了吗?我们已经在这里一整天了。”平基笑了,“你真打算用手枪打沉一艘潜艇,啊?” 我们坐着烧火把。大概几分钟后,我的精神总算松懈下来。我不知道是火把的作用还是平基的作用。确实,他们要是想来收拾我们,现在也该出来了。他对米尔斯嚷道:“这个黑人真的以为他看见潜水艇了。” 米尔斯没有搭理。 “得了吧,兄弟。我们又没被炸了,过来帮我一起嘲笑这个傻瓜。” 米尔斯走过来,坐下。我们几个就是这样。上一秒钟你还气得够呛,下一秒钟你就已经在分享同一个火把了。我还想来一罐啤酒,不过我估计他们不会给我了。 平基手臂上有一个文身,文的是“布莱克·帕蒂”。他说是她甩了他。我十分需要好好地笑一场,于是我说:“跟我们说说帕蒂的事吧。”平基有一千个布莱克·帕蒂的故事。 “不行,兄弟,现在不行。”平基说。 “来吧,米尔斯也等着听呢。”我说。米尔斯咧嘴笑着。 “是啊。”他说,“让我们听听小布莱克·帕蒂是什么样的。” “她是做什么的?”我问。 “她给了你什么?”米尔斯补充问道。 平基现在笑了。他说:“那贱人搞得我不得安宁。” “我过去常去她家,先跟她约个会,然后再说别的。后来我再去的时候,是她妈妈开的门,告诉我帕蒂不在。然后我说:‘那麻烦问您一声,她去哪里了?’然后那肥女人会暴跳如雷地说:‘我想帕蒂应该是另有约了。’噼里啪啦诸如此类的,那该死的女人。她的鼻子都能仰到天上去,她都能闻见鸟放的屁了。她还以为她是女王呢,她居然还对着我的脸把门砰地一下给关上。后来我就去参加聚会了,该死的帕蒂在那儿跟别的野男人在一块儿呢。” 米尔斯从屁股兜里掏出一瓶啤酒,我们三个相互递着把它分了。 “帕蒂是内八字脚,她不是个长得好看的女人,但她特别有魅力,她能把你迷得团团转。她把我的生活完全搅乱了。” “她身材是不是像母鸡?”米尔斯说,“长了细长的小鸡腿。” “她的妈妈对她一点都不了解。”平基说,“我记得有一次我去她家,她妈妈正在椅子上睡觉,腿上放着《女人家居杂志》。她居然耷拉着脑袋打呼噜呢,她在看怎样做柠檬酥皮馅饼,结果鼻子里发出的声音跟卡车一样。所以我和布莱克·帕蒂到房间里去,我们就开始做了。我也不知道我们做了多久,不过我有个不错的开始。帕蒂喜欢假装害羞,你知道,这样你就得多说些甜言蜜语。你要说:‘你绝对是个漂亮的女孩。’叫她亲爱的,叫她小性感之类的这些称呼。她确实有着美丽的笑容,说真的。而且她身上的味道像天堂,像丝绸,像有钱的小姐。她有一个化妆台,上面全是她妈妈给她买的香水,好让帕蒂去勾引住在街角的那个黑人医生。总之,我们本来进行得好好的,结果那女人用她那恶心的声音喊了句:‘帕蒂,帕蒂,尼尔森医生来啦。多么惊喜啊!” “啊,妈的。”米尔斯说。 “你们不知道,帕蒂居然把我推开了!我试着抓住她,因为我们正进行得火热,你知道吗?她的胸罩都解开了,正向我发起攻势呢。她打我的头,打我的脖子,好像我是个不听话的孩子一样。后来她停下来。‘尼尔森医生来了。起来,你这笨蛋。我们以后再接上吧。’她一下子把我推到地上,我目瞪口呆地躺在地上。她的力气大得好像干过农活一样,我满眼都是星星。帕蒂却在那里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把所有香水喷了个遍。我在地上慌乱地穿裤子。后来她看了我一眼,说:‘哦,你得离开这儿。’她又开始打我。那贱人一直把我打到浴室,把我打到窗外。我从窗户上掉了下去,最后听见的是帕蒂妈妈的话,‘帕蒂,咱们别让尼尔森医生等太久了。’我基本上是半裸着,所以我躲在矮树丛后面,该死的帕蒂端着柠檬汁出来了。我屁股底下都是草,帕蒂却在门口享受地喝饮料。” 米尔斯笑得直拍大腿,“这样持续了多长时间?” “一年。我一整年都是从窗户爬出来,然后困着没法走。我的心都碎了。” 米尔斯狂笑。 “我确实是心碎了,兄弟。我想帕蒂在我心里是根深蒂固了。我沿着整个小镇乱走,心已经伤透了。我跑到五金店里去,趴在一堆扳手上哭。”平基现在自己在笑自己了。 “有些女人就是能深入你的灵魂。”我说。 米尔斯和平基看着我。“没有那么深刻,兄弟。娘的。”米尔斯说,“一年之后怎么样了?”他问,但在这时,我们的指挥官走过来了。 “你们都想吹吹风扇,再来点酒水吗?那就赶紧他妈的起来,把活儿干完了好离开这里。”他瞧见平基打算藏身后的啤酒。“把那玩意儿扔了。”他命令道。恐怕他自己兜里也有一罐呢。 我捡起我的来福枪,小心翼翼地走回我的岗位。没错,那黑家伙确实够不上一个潜水艇的大小。不过也有可能是地雷,也有可能是那天那个渔夫丢过去的东西。也可能是个潜水员的背,假如他穿的是黑色潜水服的话,头和腿都潜在水里。可他为什么会那么漂着?这说不通啊。平基和米尔斯说那是石头,那它就是石头吧。我累得双腿已没了知觉,不过那恐惧一直萦绕在我心里。我走到海边,朝海里吐了出来。也许海水会把我吐的冲到那个漂浮着的潜水员那儿,呵,那对他来说可是挺恶心的一份惊奇。 茜茜买了几株新的绿植,又从她母亲那借来一张毯子。家里看起来很不错,比以前看着更像家了。我想这是因为我们两人共同努力的结果,我们共同战胜了一些东西。 我们重归于好两个星期后,两个人来敲门。我没有钱来还债,尽管我一再地央求,却也最终没能阻止他们把我买的扶手椅给拿走,连同沙发、桌子、有抽屉的床,都没有了。 至少我可以说那一次我没有逃避。茜茜回到家时,我站在空荡荡的房间里,告诉她发生的事情。我记得我的手放在裤兜里,因为我想在这件事情上表现得更男人些,我不想慌慌张张地把我的脸埋在手心。那些人把抽屉里的东西全翻了个底朝天,东西都散落在地板上。茜茜的东西在房子中间堆成了一个小坡,有背心,凉鞋,还有她的音乐盒,盒盖摔在地上的时候坏了。我们珍藏的血红与金色树叶的那个手帕上面还有个鞋印。我不知道为什么我没有把那东西捡起来,直到今天我都希望当时我捡起来了。我希望她没有亲眼看着她私有的东西这样散落一地。 茜茜看着我,她的母亲一定用同样的眼神看她的父亲看过一百次了,满眼都是憎恨、无奈,与失望。她久久地盯着地上的东西,然后把它们捡起来,装进她的旅行箱。“我会回来收拾最后的东西。”她说。 我开始哭起来。 “对不起。”我说,“对不起。我本来打算要还他们的,等我有了……这是之前的债了。” 茜茜向我冲过来,她的手攥成两个拳头,在我胃上捶了一拳。我是说,她的劲儿很大,差点把我揍晕了。你知道这样反而让我解脱了吗?茜茜用两个拳头打我,而我忽然感到解脱了,因为我知道我们之间要发生彻底的改变了。她要永远地离开我了,因为我毁了她。我许多次看着我的父亲,不晓得当他知道自己毁了我母亲以后怎么忍受得了。他太过软弱,所以离不开她。母亲应该把他赶出家门,拯救他们两个人,正如茜茜这样,她救了我们两个人。 我的队伍把最后一颗地雷埋在了地里,他们把埋地雷的地方弄平,假如敌人要来的话,他们现在就该来了。我们二十分钟后就会离开这里,这时我发现过去的二十四小时里我一直在想着我要死去。他们只剩二十分钟时间来杀我了,我在沙滩上来回跑动,手里的枪一直指着那个黑家伙。二十分钟渐渐变成十五分钟,我的双腿在颤抖,胸腔发紧,但我一直坚持跑动。我想要见到我的女儿,我想要对茜茜解释,我不会再像以前那个傻瓜了,经历过今晚以后,我已经不同了。在这个沙滩上,我离死神是那么近,自己差点都成了自己的鬼魂。 我们收拾完了,我想再喝瓶啤酒,米尔斯不给我,他身后有个家伙给我扔过来一瓶。米尔斯看他一眼,说:“你想他这一次要对着隐形的直升机开枪吗?”那人耸耸肩:“有可能更糟。”他说。我们朝帆船走去。我唯一能听见的就是蛙鸣,和我打开啤酒后的嘶嘶声。 我们的帆船是黑色的,上面飘着腐臭味和鱼味,跟这海湾上的任何东西一样。我坐在船后边,然后我们驶离海岸。水里的那黑家伙一直在我的手枪瞄准镜里。“我把你打倒,”我说,“我们把这里清一下,咱们在船上单挑。”我们放下一块木板,两个人把水雷滚到舷梯上。它们在黑暗的水上溅起浪花,一旦有东西阻挡了它们的磁场,它们便会爆炸。他们告诉我,鱼是不足以引起它爆炸的,一个人游泳也不会。我们向着无尽的水面驶去。 米尔斯站在我旁边,我小声说:“逃过一死。” “你这黑人疯子。”他说。 “反正我没死。”我说。 “是啊,不是今天,早晚有一天。” 我一分钟都不想多看那个岛一眼。我站在船头,看着海湾之上的这片海,我要重新把我的信写一遍。我练习着把信纸叠成好看的形状,假如我叠得好看,可能茜茜就不会把它丢掉。也许她会让露西尔拿着,这是她爸爸给她的纸玩具。我把它叠成一个小船,就是中间有个三角形的那种,但我想女孩子可能不喜欢船,于是我又把它叠成了天鹅。 茜茜借钱把床赎了回来,她让他们留下那个椅子。几个月后,我参军了,在我走后,她跟了一个不会把家具输掉的男人。爱丽丝在她一次来信的最后附言里告诉了我这件事。居然在附言里告诉我,我的妻子跟别人一起住了。想象一下,茜茜的母亲听了恐怕要气得半死。假期一来,我便去了费城。 下午的时候,我去了茜茜住的地方。她和这个男人在西费城有个住所,在那里他们谁也不认识。我穿着一身蓝色的西装,铜色的领结在阳光下闪闪发亮。我感觉自己是国王的儿子,回来认领他的新娘一般。我不配做这样的感想,但这个幻想给我增添了信心,使我的头高高抬起。当我走上台阶,我发现,在这之前茜茜要没有找别的男人该多好。我要告诉她,我想,告诉她我来和她离婚。我们可以当天就去法院。我让她自由,让她和她找的这个男人过上体面的生活。可是当她打开门的那一刻,我感觉她就是我的那个茜茜,她脸上的那颗痣,她铁一样的目光。 “我过来接你的。”我说。 她站在门口看着我,眼睛眨啊眨的。我以为她会哭,但她没有满足我。 “我们还结着婚呢。”我说,“这是什么生活方式?” “我现在活得像个女人,富兰克林。”她回答,“我的母亲和姐姐都不跟我说话了,但我觉得活得像个女人比什么都值得。我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又会开始关心我的死活了。” 于是,我们就像电影里一样,我是那个忏悔的丈夫,茜茜是那个跟别人跑了的妻子。我说了我的台词,她说了她的台词。我不知道为什么我没有戴上帽子直接离开。 “我来,是因为我爱你。”我说。 “我相信你是这么认为的。”茜茜说。 她站在门口,一直未动。她的手垂在两旁,攥成一个拳头,后来又松开了,每当紧张的时候她便如此。阳光照着我铜色的领结,把一个个小光圈反射在她的脸上。我透过她的肩膀望向屋内,看起来还不错,挺温馨的。房子的一切都是那么光亮,有生机,白色的窗帘,奶油色的沙发,地板上浅色的地垫。 “服役后我比以前好多了。”我不应该说这句话,不过我也想不起该说些什么,“我安排了一辆卡车来帮你收拾东西,我现在就可以打电话,十分钟就能来。” “一辆卡车!”她不由自主地笑起来。 她知道我没有卡车。我不知道她发现我只是虚张声势的话我会怎么做。 “一辆卡车!”她又说一遍,摇摇脑袋。 她让我进了屋子。我坐在她白色的坐垫上,她坐在我对面一个直背椅子上,扶手是木头的。我应该给她买一把这样的椅子,而不是之前的那种单人椅。这样的椅子更适合她,她不是那种懒散的女人。 “我好几个星期都没喝过酒了。”我说。 “这回我不能跟你走,富兰克林。” “那么你就这样跟这个男人住在这里!” “他对我的感觉是真的。我不能称之为爱,但他很稳定,而且人好。我感觉自己像个休养中的小姐。你知道书里边的那种吧,就是整天坐在马车上赏花,这就是我现在的生活。我去工作,回到家里收拾房间,别的什么都不需要想。而你让我筋疲力尽,富兰克林。” 以前我曾来求过茜茜,她把我乱打了一顿,然后我便离开了。自那之后我也没变过,但我仍然自大地以为,只要我去找她,便能把她再求回来。我把我要做的事情都想了一遍:我疯狂地把她从那里拽回来,再跪在地上,求得她的原谅。我会告诉她我变了,不过这些在之前我都做过。我把手里的招数都用尽了,茜茜就是没有上当,没被我骗住。我在客厅的窗户里看见自己的样子。我看起来就是一个金色的傻瓜,你得斜着眼睛看我,我身上到处闪着金光——领结、鞋子、肩章。我问自己为什么如此想让她回来,我回答不了,但我也不能放任她住在那里不管。 我从沙发上站起来,站在房间中央哭泣。 “我爱你。”我说。 “我们已经结束了,富兰克林。” 她站起来抓着我的手。我不明白她怎么可以这样拉着我的手,却给我一个否定的答案。她用手指抚摸我的手掌,我靠在她身上,因为我需要力量走出那扇门,她是唯一能给我力量的人。我们拥抱了很久,然后我亲吻她的脖子,她的肩膀。我亲吻她的睫毛,她的锁骨,接着我们两个一同陷进了沙发。 之后,她系衣服扣子的时候,她说她陪我走到街角,我们一直手牵手,像我们恋爱的时候,在我把所有事情搞砸以前。 “你自己多保重。”她说完迅速转身朝那个房子跑去了。我还没有来得及回答。 那是一年多以前的事了。自那之后,我便没有再得到过茜茜的消息,直到我接到了这封关于露西尔的信。 我们驾驶着帆船朝海湾驶去,船走得很慢,但我们已经驶出一段距离了。星星和青蛙渐渐消失在这黎明前的黑暗中,天空正慢慢变亮。我们身后的岛屿现在只看得见一个三角形的轮廓,在视线中越来越小。一艘小船在岸边划行,也许是艘渔船,他们通常这个时候出没。船上有个男孩,还有个老人,他们看着水里,又看看我们。那个男孩指着我们的帆船,指着我。我发誓他正好指的是我。老人把男孩的胳膊放下。 轻轻的波浪推动着小船缓缓前行,犹如芭蕾舞演员轻举起他的舞伴。小船靠近岸边了,突然一个爆炸,船被涌起来的浪推得更高。爆炸声不断地回响,回响。声音从这个岛传到那个岛,敲击在我的脑海里,胸腔里。我没有发现自己一直屏住呼吸,直到周围又重新安静下来。我深深吸了一口气,吸得太用力,结果咳嗽起来。米尔斯吹了声口哨,轻轻地说:“妈的。” 我打开一罐啤酒,一口气喝下半罐。我在水面上寻找漂浮的被炸飞的尸体。我想看看那男孩的脑袋,我需要清楚地认识到自己都做了些什么。我大部分的任务都是在半夜,我在黑暗中开完枪,还没来得及数尸体的数量就乘船离开了。在对茜茜的事情上也是如此。在她的生命中,我是一股破坏力量,每次直接干完坏事就逃开了,从不面对我对她留下的那些伤害。对露西尔,我想我的破坏力量会更加严重,会带给她更多的伤害,我将有更多的承诺要打破,更多我爱的人会被我摧毁。 我下了个赌注:假如我能够看到任何被我们炸到的这个男孩的蛛丝马迹,我将永远不再喝酒。我把啤酒放在夹板上,然后等待。我在水面上巡视,一个浅颜色的东西我朝飘过来。我身体侧倾在右舷上,差点没掉进水里。我身后平基大喊:“别想自杀啊你!”接着听见一阵欢笑。我靠在船边,斜着眼睛看。那个漂浮的东西是根手指头,接着是片树叶,然后是丢弃的绷带,海浪的起伏将这些东西从我身边带走了。我拿起啤酒,一饮而尽。当我们重新回到大船上,我就睡下了。醒来时,我会发疟疾,到时我便只坐在铺位上流汗、呕吐,一切意志力都将消磨。我要豪饮我放在小提箱里的威士忌,日子会像过去一样继续。我并不是不知道我把我的家人都赌在了那个男孩的尸体上,我知道。我知道这意味着我成了什么样的人,抑或我一直就是这样的人?我已经分辨不出了。我忽然感到一身轻松,知道我爱的人都逃脱了我的威胁,我不需要再对自己说谎,我不需要再假装露西尔知道我的存在后会过得更好。 我把手伸进口袋,将写给茜茜的信扔进大海。信封里有一张相片,它落在那张叠成天鹅的信纸旁边。照片里,我站在岩石上,身后是我的大船。我穿着蓝色制服,白色的帽子盖着一只眼睛。照片的背后写着,“给你和小露西尔。爱你们的富兰克林,西贡,1969。” 第八部分 贝尔的报复 1975 沃尔特走了以后,贝尔决定躺下,再也不起来。这一个月里,她一直躺在床上,看着窗外的街道。玻璃有些发黑。倘若她要知道这个窗户会是她最后观看这个世界的地方,她会在她还有力气的时候把它擦干净。音乐在隔壁的房间里有力地回响,男低音的歌声渗进她的骨头与头颅,那抑扬顿挫的声音犹如钉子钉在木板上。贝尔用胳膊肘撑起身子,她身上烧得滚烫,皮肤碰着床单也感觉生疼。一个月前,她声明放弃这样的痛苦,放弃她的生命,想不到决定死去是这样容易的事。她把该做的事情都停下了,不再吃药,不再早晨起床去工作,不再盼望沃尔特会回来。家里没有什么食物了,贝尔很饿,她感觉自己身体里除了空气外什么也没有——假如她能从床上爬起来,她一定像只气球一样在地板上弹跳。 贝尔要是不动的话,她的咳嗽便没那么严重。白天的时候倒不是很糟糕,到了晚上,她总是咳个不停。像我认识的好多人一样,她想。哈!有几个晚上,她一直在咳嗽,下床找水喝,一整晚都睡不了什么觉。她咳得弯下了腰,大口喘着气。贝尔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每当咳嗽,她便假装是飞蛾在她的胸腔里飞动翅膀。我的飞蛾今天不安分了,她会说,或者我的飞蛾今天睡觉了。现在,她的飞蛾终日不安分,她的胸腔很疼,仿佛它们的翅膀是刀片,一片片地割在她的肺上。她很瘦,现在越来越瘦。沃尔特刚走,她还有点兴致的时候,她会蒙在被子里自娱自乐,她摸着自己的臀骨,瘦得像桌角一样。她以前总是希望自己能和姐姐们一样瘦。以后要小心你们的愿望了。哈!现在她的胃简直是个空洞。贝尔把手放在上面,来回摩擦,还一直咳嗽。 她能睡会儿觉的时候,会梦见她的飞蛾。梦里,她是一根断了的树枝,小树苗那样宽。她的手臂和双腿都是树枝,从她的树干身体上长出来。她被打磨得光亮,像沃尔特拿的那根藤手杖。在她长长的身躯上,她的头细长而优雅,像他们在西费城的非洲市集上卖的雕塑。她的咳嗽在梦里从来不疼,那只是她胸腔里的震动而已。当震动到她的喉咙,她便仰起头,把嘴巴张开,她的飞蛾就飞出来了。它们成群结伴,数量众多,组成一条银河。 假如她一直这么躺下去,也许就变成一尊化石像了,贝尔心想。最终,有人会进来,没有看见她的血肉之躯,而是见到一根抛光得发亮的木头棍子。说不定市长也会来呢,他们会不会惊讶,自己能让一根木头动起来。一张通知单从门缝里滑进来:贝尔由于拖欠租金,限一个月内搬走。她不知道沃尔特什么时候开始不去交房租了,他把她给他的租金用去做什么了? 几个月以前,他送了她一条裙子,一条惹眼的紫红色裙子,她穿着跟荡妇似的。上面没有标签,恐怕是从别的女人衣柜里找来的。也许他送给她是想减轻自己的罪恶感,假如他还有那么一点良知的话。同样,他把这裙子给她,因为他想让她看起来就是个廉价的女人。贝尔很高兴能用这种方式取悦他。衣服号码没错,不过等他送给她的时候,她已经开始瘦了,穿在身上有些大。 沃尔特说:“你瘦了。” “我哪也没瘦,宝贝。”贝尔回答,“你看这儿。” 她把屁股翘给他看。跟沃尔特在一起,她可以随心所欲地下流。他对她是从哪来的,在他认识她之前她是谁都没有兴趣。贝尔告诉他她的家乡和他们现在住的这个地方差不多,下水道里也都是垃圾,鸡翅外卖店外面也站着一群耍酷的年轻男孩。她假装说话像他,举止像他,其实并不然,其实她是贝尔·谢泼德,来自德国城,高中毕业,读了一年大学。但这些太过遥远了,像是别人的生活似的。她现在只是知道,自己一直是有基本生存需要的女人。她曾经与各种有钱的男人交往过,直到后来遇上了沃尔特,对他,她会心血来潮地做各种事情,对他,她从来不用担负任何责任。 他不太常说起他的过去。他根本就不常说话,即使开口,也总是刚发生了几个小时的事情而已。他曾经在赌场干过,干过皮条客,干过毒贩,但都没有成功,因为他的脑子里记不住事情,即使是最近发生的也不行。于是他后来成了一个小偷,以及一个邻居放高利贷雇来的帮手。他从来没惹上过官司。他是被诅咒了,但他很幸运,而且对于一个连前天的事情都不会记得的人来说,他已经算非常聪明了。贝尔很钦佩他这一点。她曾与许多所谓有理想的男人在一起过,他们的梦都是搭建在空中的城堡。那些梦都是云做的,一旦下雨——事实上一直在下雨——他们除了背上湿漉漉的衣衫以外,什么也不剩。那种失望是累人的。沃尔特吝啬如老鼠,可是他不会像那样榨干她的精神。他对贝尔来说是完美的男人,因为她的精神早已被榨空。 他们在一起的两年时间里,沃尔特从来没尝试让她去相信什么,他甚至没有尝试过让她欢笑。当然,他有非同一般的幽默感。有一次他给她讲了一个故事,是在他的车里等待拖欠高利贷的人的时候。 “这简直就是浪费我时间,那人根本就没有钱还。”沃尔特说。 “那他来了以后你打算怎么办?”贝尔问。 “不用担心。”沃尔特回答。他们静静地坐了几分钟。 “等你完成这笔追债,他们给你分的钱还不够买酒呢。买双鞋都不够,干什么都不够。” “太可惜了。”贝尔回答,“真是可惜。” 她把头靠在头枕上,闭上眼睛。沃尔特用手指敲打着方向盘。 “宝贝,你一定要这么敲吗?”贝尔问,“我想睡个觉。” 他没有回答。 过了一会儿他说:“我在他们的月台擦过窗户。”他用胳膊肘推了推贝尔,“你听着吗?” 贝尔睡着了,忽然被他惊醒,立刻在椅子上坐直,“什么?是,宝贝,嗯。” “我说我擦过窗户。” “我听见你说了。” “我堂哥的公司是做擦窗户的,他到我妈妈家,让我跟他干,因为我什么狗屁都不怕。” “嗯。”贝尔一边说,一边挣扎着睁开眼。 “他们把我升起来,那东西荡来荡去。窗户上净是死虫子,你根本想不到它们居然能飞这么高。你坐过船吗?” 贝尔摇头。 “这个就像坐在船上一样。”沃尔特说。 “嗯。” “我擦玻璃的活儿干得还不错。绳子从楼顶上吊下来,然后他们把我绑在绳子上。有时候我也会把桶给打翻,所有的水都洒了,我听见有些女士在街上大叫。呵呵。但是千万不能往下看,要不然会头晕的。” “那是。”贝尔说。 “我在上面就像一个冲浪者,像只野生白山羊,我了解我的步子应该迈向哪儿。” “我以为你要继续说打翻水桶的事。” “你是要听还是不听?”沃尔特点了一支烟。 “好吧,宝贝。你在上面像只山羊。” “我第一个星期擦了四十栋楼,第二个星期擦得更多,可能擦了有六十栋。挣的钱也不少,单凭这胆子也该给不少。” “有多少?” “那不是关键!”沃尔特回答。 “哦。”贝尔说。 “可能是一栋楼一百块。” “真的?那挺多的。” 沃尔特给了她一个鄙夷的目光。 “通常只有我一个人在上面,我从来没见过任何人。但是有一天,我看见一群白猫。” “在哪儿?”贝尔问。 沃尔特叹声气,很疲惫的样子。 “办公室里!你到底有没有在注意听?” “我有,宝贝,但是你说……” “全都穿着制服,正在谈话。我试着表现得专业并且友好,我对他们微笑,挥了挥手。” 沃尔特的笑容有点可怕,这种表情在准备向你发起进攻的动物脸上可以看到。 “这些穷苦的白人居然把百叶窗拉下来!他妈的正对着我的脸。我跟自己说,这样不太好,也不专业,不友好。对吗?” “我想是的。”贝尔说。 “你能怎么想?假如我现在对你微笑,你非但没有对我笑回来,还把车给开走了,你会怎么样?就是这种感觉。” “我知道你的意思了。”贝尔说。 “人人都能明白我的意思,一只猴子都能明白我的意思。” “好吧。” “妈的!” “好吧。” “我使劲踢了那玻璃一脚,我是穿着靴子踢的,差点从绳索上掉下来。接下来我知道的就是他们把我升到楼顶上,我站起来,他们问我各种问题。我走到大街上,因为我堂哥在那里,警察也在。他说我因为战争的原因落下了病根,有时会发作。我说:‘黑鬼,我现在就能把你当场打倒。’然后他对警察讲:‘看,我跟你说了吧,他没法控制自己。’” “那后来怎么样了?”贝尔问。 “我就没有再擦过窗户了。” “就这样?” “你还想发生什么事?妈的。” 贝尔咯咯笑起来,这个沃尔特。她突然很想喝妈妈在她小时后做的汤,倘若她现在在韦恩大街,海蒂会把热的芥末涂在她胸口上,给她喂洋葱和蜂蜜煮的糖浆。贝尔有肺结核,那恶心的东西一点都没让她有所好转,可是海蒂依然坚持让她服用。有多少次她和她的兄弟姐妹们强忍着把那东西给吞下去?海蒂靠她的意志以及南方的老药方把她的几个孩子给救活了,真是不容易,现在她已经是个老妇人了,贝尔心想。她快十年没有见过海蒂了,而且她没有一张母亲的照片,即使死去也看不见海蒂的面容了。爱丽丝和露西说海蒂比以前温柔了,她经常都在笑,还让孙子孙女坐在她腿上玩。“你要抽空去看看她。”他们说。可是海蒂这么些年没有打过电话给她,是海蒂一直不肯原谅。当然了,贝尔不值得得到她的原谅,这是事实。 贝尔跟着沃尔特搬到多菲大街以后,姐妹们就不再和她来往了。沃尔特是罪犯,多菲大街是贫民区。贝尔不知道他们是否知道她住在哪栋楼,住在哪条街。家人已经跟她断绝了来往,这是谢泼德家的方式——一旦一个人给家里丢脸了,她便像烂菜根一样被彻底切除。家里人可能甚至连她死去的消息都不得而知,直到她被放进棺材,埋进坟地里。那里还有她的一处坟地吗?也许验尸官会直接把她烧了,然后扔走。他们也许会把她的尸体扔进河里,不过这都与贝尔无关了。也许她应该给任何找到她的人留张条子:把我扔进斯古吉尔河里吧,让鱼把我吃了。她喜欢这个想法:在河边钓鱼的人们把她捞上来,把她当晚餐一点一点吃了。 贝尔想喝汤的欲望更加强烈了,她要是能下床的话,就去街角那家中国外卖餐厅去打包一碗云吞汤。已经有好几个星期她对任何事物都失去了欲望,现在重新燃起的食欲让她很兴奋。她把腿放在床边,慢慢让脚踩在地上,然后两手支在床垫上,再加一点点力气她就可以站起来了。这个社区中间有座教堂,里边有个汤饮食堂,每周六开放。好像人们只在周六才需要吃饭一样!总之,今天不是周六。她会看见一群饿死鬼在那教堂门前排长队,一路排到街尾。那条队伍可是不好惹的,骂声载道——大部分是男人,也有一些是女人。哈!她还认出有些人是她过去在贝尔摩尔会所服侍过的人呢。他们是一群不堪的酒鬼,想从她那得来一些便宜的威士忌。她在那个地方很少得到小费,偶尔有一些白痴会在她面前晃晃他的现金——想象一下在贝尔摩尔这种垃圾地方炫耀现金——目的只不过是想把手伸进她裤子里。 贝尔摩尔是贝尔工作过的最糟糕的地方,而且是最肮脏的地方。她那个时候经常到酒吧后面的巷子里去上厕所,那儿比别的洗手间干净,而且在那里她碰上喝醉的酒鬼的几率比较小。顾客们大部分是不具有伤害性的,但贝尔的同事艾弗琳会随身带一把小刀插在小腿上,活像个西部地区的女恶棍。她抽刀的动作相当快,她会弯下腰,像是要绑鞋带一样,下一秒钟,刀子已经在她手里闪烁。老板说:“你不能老是这么吓唬普通人。” “要不这样他们怎么会知道要注意自己的举止?”艾弗琳回答。 “我可不希望把警察惹来。”他说。 “不会的,只要那些人举止没问题就行。” 沃尔特第一次来这家酒吧的时候,贝尔把他介绍给艾弗琳,他们像两只凶猛的猫对视了一整个晚上。他和其中一个客人打台球,输了25块钱。结束以后,他让那人跟他一块儿到巷子里抽根烟。15分钟后他一个人回来了,正把钱塞进口袋里,手指关节淤青了。他走后,艾弗琳转身对贝尔说:“你要是跟这种黑人来往,最好学会使用我的刀。” 一天晚上,贝尔出来走到贝尔摩尔后面,她的咳嗽又犯了,正巧艾弗琳出来透透气。“这点小病吃点甲氧苯氧基丙二醇就可以了。”她说。 贝尔现在还有一些止咳糖浆,这东西对她的咳嗽没什么疗效,不过能帮助她睡眠。药瓶滚到床底下去了。我的天,有什么东西是没在那底下的吗?吃剩的花生黄油三明治、拳头大小的灰兔子、死蟑螂……人们会发现她的尸体下面是张脏床单,床底下一堆垃圾。她应该在一张白净的床单上死去,肚子里还要有汤。再推一把她就可以站起来了,没什么比这更容易的事了。她使劲吸一口气,结果又是一阵咳嗽。她的眼里涌上泪水,她忘记了她不可以再做深呼吸,那些不安分的飞蛾会打倒她。她望着窗外,试着平息自己的呼吸。她像是看见了艾弗琳的车停在街角的十字路口,艾弗琳来救她啦,像圣伯纳德一样来救她了。哈!仿佛贝尔被困在山上,等待着有人来拯救她。她没有被困,她做了一个决定,贝尔冲楼下的那辆车挥手。 在初夏的一天下午,沃尔特离开的几个月前,艾弗琳带贝尔去见她的一个朋友,她有能治咳嗽的东西。她们驱车行驶在十九大道上,后来到了摩尔斯。贝尔看见窗外几个三五成群的男人站在人行道上。他们盯着艾弗琳的车慢慢前行,尖锐的眼睛犹如一群狮子在追逐一只羚羊。一个年轻人走到车子前,艾弗琳一踩刹车,他就把手放在引擎盖上,弯下身子往车里瞄。贝尔喘着气。他看见里面是两个女人,于是又漫不经心地走回路边。 艾弗琳说她的朋友住在这个街区尽头,她们来到一个死胡同。贝尔凝视着艾弗琳,她发现自己还从来没有在大白天见过艾弗琳。贝尔摩尔里面永远是昏昏暗暗的,不透明的玻璃窗使得它里面即使在白天也暗淡无光。艾弗琳一看就是贝尔摩尔出来的人——烟抽得太多,没有足够的日照——不过她的颧骨很高,头发扎成一束很短的非洲式发型,在阳光下闪着微光。她穿了一件男性宽领衬衫,修身的喇叭裤,打着双结的绑带鞋。贝尔喜欢艾弗琳这样绑起来,因为这样她不会失去平衡而摔倒。她只感觉艾弗琳是如此步伐矫健,还有她开车的方式,是那么从容自信,一只手搭在方向盘上,另一只手搭在车座顶上。贝尔靠在车座上,她的头碰着艾弗琳的前臂,艾弗琳换了个姿势,现在她的手指碰着贝尔的肩膀。 在这条街区的尽头,人群的踪迹已消失。在最后这栋房子前,连一个闲逛的人都没有,仿佛这里有一道无形的屏障,阻挡人们前进。台阶和人行道都被打扫得很干净,门口两边各摆着一个花盆。她们爬上楼梯,艾弗琳轻轻地敲门。一个老妇人应了门。 “这是我跟你说过的那个朋友。”艾弗琳说。 “下午好,女士。”贝尔说。 贝尔知道自己露出真实的声音了,艾弗琳看着她。在酒吧里,贝尔说话通常会降半个八度,嗓音故意发得粗。她告诉自己,她的声音会让同事与客户们跟她聊天的时候感到更舒服,她故意换了腔调说话,因为她不想让自己在他们中间像个游客一样,也因为她认为自己比他们更加优秀,她想他们也是这样认为的。她假装出来的声音让她感觉自己非常慷慨——就像一个女王走下她的王位去亲吻一个贫困妇女的脸颊。现在她尴尬了,艾弗琳知道她说谎了。 这老妇人的房间里很凉,比较昏暗,有股馅饼皮和土壤的味道。艾弗琳和贝尔跟着她穿过走廊,来到屋子后头的厨房里。 “哦,女士,这里真不错!”贝尔说,她看着黄油色的墙壁,蕾丝的窗帘,还有窗外射进来的阳光,仿佛太阳是从罐子里倒出的柠檬汁一般。桌子旁边放好了三个人的饭,在一壶冰茶旁边有张馅饼。 “人们以为我这里是个山洞呢,因为我把前屋弄得很凉。”她说,然后发出了低低的一声笑,那声音仿佛是从她肚子里发出来的。她在抽屉里翻找什么东西。 她一定有一百岁了,贝尔心想。她的皮肤是深棕色的,一头白发,剪到快贴着头皮了。 她斜着眼看看贝尔。 “这女孩叫什么名字来着?”她问艾弗琳,“你叫什么名字,姑娘?” “贝尔,女士。” “贝尔。” “是的,女士。” “你们家是哪家?” “我姓谢泼德。” “我就知道!我从来没把人认错过。你是海蒂的孩子,从韦恩大街来的。”她说。 她又看看贝尔,打量着贝尔的衣服、鞋子、头发。她久久地盯着贝尔的眼睛,弄得贝尔不舒服。 “你现在在干什么,姑娘?” “我不知道您是什么意思,女士。”贝尔回答。 “首先,我的名字是威利,我受不了别人叫我女士。第二,你知道我是什么意思。你跟艾弗琳在那个白痴酒吧里工作?” “是的,女士。威利。” “你上一次见你的妈妈是什么时候?” “我不……” “我打赌肯定有一分钟了。” 威利把她的身世暴露出来了,贝尔很感激艾弗琳大度地只盯着她的馅饼盘子看。假如是沃尔特,在这种情况下他会怎么做?把桌子掀了,有可能,然后对这老女人骂脏话。贝尔从她的椅子上站起来。 “谢谢你,女士,谢谢你这么热情招待,不过我想我得走了。”她说。 “啊,坐下,姑娘!” 贝尔感觉胸膛里又有什么在拉扯她,她使劲地咳了一阵。艾弗琳站起来,给贝尔拍拍背。 “你最好坐下,姑娘。”威利又说一遍。 咳嗽发作让贝尔没了力气,她已经没有劲儿离开了。威利的厨房让贝尔思念她的妈妈,尽管韦恩大街的那个厨房色彩乏味,海蒂把它弄得像个战场,那个地方从来就不适合坐在阳光里喝喝柠檬汁。这不是母亲的错,但贝尔还是很生气——她总能在海蒂身上找到让她责怪的事情。威利推过来一杯茶。 “你这么咳嗽了多长时间了?” “哦,总是好了又犯。”贝尔回答。 “听起来像是经常犯。”威利说,“贝尔摩尔不适合得了肺结核的人生活。” “我没有得肺结核!现在人们都不会得那个病了,只不过是咳嗽而已。” “你去看过医生了吗?” “没有。” “你住哪里?” “多菲大街。” “离家太远。” “坐电车就半个小时。” “你知道我不是说这个。” “我住的地方很好。” “看起来不像。不过这个别人没法管,只能靠自己。”威利说。她叹气道,“你们几个出生,有一半我都在场。我估计你是不记得了,我住韦恩大街已经是好久以前的事了。我记得你妈妈最后生的那个小男孩,大脑袋家伙。看样子好像他要把你妈妈的内脏都跟着他一起弄出来似的,想要留个纪念。”她咯咯笑,“海蒂最后没事了。你妈妈就像个耕地的牛一样健壮,我没见过多少肤色浅的黑人能有她这把力气的。” 威利向前坐坐,盯着贝尔看。 “你不像她那么健壮,你的内心不够平静。你妈妈有一次也是,不过她最后把躁动的心给打压下来了。你看起来像是在被你的心牵着走。” 贝尔用纸巾擦擦额头上以及唇上的汗珠。 “你跟我来。”威利说。 贝尔跟着她穿过厨房后边的一扇门,然后穿过一条短走廊,脚底下的木地板吱吱呀呀。室外的空气味道越来越浓,不是城市里室外的那种味道——疲惫的树以及炎热的柏油路的味儿,而是一股清新的干净的树根的味道,还有雨露的味道。威利打开另一扇门,贝尔跨过门槛,脚下柔软、稠密。四面墙上,有三面上头有高高的窗户,对着巷子里的其他房屋。这个房间温暖而明亮,地板上铺了一层松针,地上摆着陶锅,小的不过巴掌点大,大的能把贝尔装进去。屋子中间有张餐桌,上面摆满了五彩缤纷的瓶子、滴管、细长的玻璃搅拌器、石研钵,还有杵。几个盛着棕色干枝子的瓶子倒挂在一个小电线架上,罐子里装了满满的粉末。威利从墙角拉来一张折叠凳,在一张木头长凳旁边把它打开。贝尔没有动。 “我猜你站了这么久,还一直张着嘴巴,肯定累了吧?” 长长的绿藤从天花板上的花架上垂吊下来,乍一看是这个房间挂的绿色窗帘。贝尔差点要感觉会有蜂鸟落到锅上,在她面前飞旋了。 “现在的人这烦那烦的,都是因为他们没有一个能够让他们心灵平静的地方可去。我也不认为你拥有那样的地方。” “没有,女士。我没有。”贝尔回答。 “我知道我的生活里不能没有松针的味道。” 贝尔点头,然后在折叠椅上坐下来。威利又问了一次她咳嗽了多长时间,是不是在夜里更加严重,是不是会流汗,还问她睡眠怎么样。她问贝尔自打病了以后是不是梦境也发生了变化,在生病以前她的梦是怎样的。贝尔有没有梦到过血,威利问,梦里有没有穿越过干涸的河床。威利听着贝尔回答的时候,手来回在瓶瓶罐罐间移动。她拿了几个放在她面前,然后问了个问题。根据贝尔的回答,她会把一些东西倒进搅拌碗里,或是把瓶子挪走,又换上另一个瓶子。 “那是什么?”贝尔指着一个瓶子里绿色的皮壳问。 “螳螂。别担心,你不用吃这些。” “用来做什么的?” “很多东西。可以得到一个你想得到的男人,但又不希望长久跟他在一起;也可以摆脱一个不肯离开你的人。大多数时候这是用来表演的,人们来到这里总喜欢看点奇怪的东西。” 威利把搅拌碗里的东西都搅碎成粉状,又倒进去一瓶透明的液体,然后弄成了糖浆。 “那是什么?”贝尔问。 “水。” 威利用漏斗把它装进一个棕色的玻璃瓶。 “喝这个的时候要注意先吃点东西,不要空腹。别喝牛奶啊奶酪啊,反正不能是凉的,可以适当吃点水果。一定要吃些热的,最好是辣的。” 她把瓶子递给贝尔,“这东西将是你喝过的最难喝的了,一杯热水冲两勺。屏住呼吸,每天喝三杯。要是你身边经常有男人或谁在,你要告诉他们你得了肺结核。” “我没有——” 贝尔还没有说完威利已经从桌边站起来,走出了房间。贝尔跟在威利身后,不停眨着眼睛重新适应走廊的灰暗。 “你们弄好了?”她们走进厨房的时候艾弗琳问。 “基本上好了,我估计。”威利回答。她转身对贝尔说,“骄傲使很多人倒下了。这些日子你必须学会转身去面对任何你在逃避的东西。” 艾弗琳在威利手里塞了些钱,但这老妇人不肯收。然后她们出了门,开车驶出了人群。艾弗琳送完贝尔以后,贝尔在她楼前的台阶上坐了很久,然后把威利给她的瓶子扔了。楼上的房间里,沃尔特在听广播,声音大得让贝尔的牙齿都震起来。她走到卧室,然后在床上躺下,耳朵里听着斯蒂维·旺达的男高音。她睡着了,后来在黑暗与寂静中醒来。贝尔再也没有回到贝尔摩尔工作。 多菲大街另一头的屋顶上空出现了紫色橙色的云彩,贝尔的饥饿感已过去,下午她使劲儿尝试着从床上起来,现在胳膊还在因为肌肉的一松一弛而僵硬着。她喝不到她的汤了,她太虚弱,根本站不起来。又一个夜晚要来了,她会继续咳嗽,然后梦见她的飞蛾,也许第二天她能醒来,也许,醒不来了。她实在太累了,已经懒得到洗手间去把床边的水壶灌满了。 沃尔特,你这个懦夫,贝尔心想。你这个骗子。你看看你在吵什么,又是踢墙,又是大叫,你说不会再照顾我,像郊区里的某些白人妇女一样。“这不是《交给他妈的海狸吧》。”你说,“你要是不去找另一份工作,我会很惨的,我要一个人负责这么多开支,而你整天光躺在床上。”哦,这是一出多么精彩的画面。他会打翻椅子,把她打倒在地,然后举起他的拳头,好像要把这一拳揍在她的下巴上。他做这一切不过是他不想承认他担心染上她的肺结核,或是已经染上了。这不说明什么吗——被诅咒了的沃尔特毕竟还是有自我保护的本能的。 贝尔曾幻想她和沃尔特会在一起浪漫地死去,堕落地、肮脏地死去。她相信他是空虚的、吝啬的,他完全忽视自己以及别人的感受。可到头来,原来沃尔特根本就不是无所畏惧的。假如野性鲁莽的沃尔特都不是无所畏惧的,那么没有人是了。也许没有一个人能够在死亡面前被动,即使贝尔也不能。确实,她选择了卧床不起,但那跟冷漠不同——那是自杀。这段时间以来,她一直想要去死,她想有人能陪她一起死,她认为沃尔特是再合适不过的了,因为从她遇见他的那天起,他身上所有人性的地方都已被杀死了。你这骗子,她心想。上次他与她大吵了一架后摔门而去,第二天,他就带着朋友把他的东西都搬走了。他们拿走了所有东西,除了这张床。贝尔不知道他这是同情她而留下的,还是他那地方根本用不着。 她环顾房间四周,墙壁都已经脏了,画也烂了,地毯也褪了色,污渍斑斑。她忽然很想到厨房走一走——最后一次走动,最后一次感受她的肌肉运动,最后一次感受地板在她的脚下。在她的力气用完以前,她给邻居家的男孩付了账,让他帮忙去商店买份面包和一瓶花生酱,橱柜里还有一堆发了霉的面包呢。贝尔小的时候,海蒂买不起花生酱。如今她病成这样,贝尔觉得坐在床上啃花生酱三明治是种堕落。她希望她能恳求那邻居家的小男孩,再去商店给她买罐鸡汤。 她把事情弄得多么糟糕啊,她放任自己喝汤的欲望,结果无数个欲望涌了进来。它们把她践踏至死,这些都是她多么想要的东西。那个马文·盖伊说你不能逃避什么来着?税务、死亡与麻烦。好吧,我现在将死,还有一堆麻烦,不过我倒是五年没有交过税了。给我记着啊,马文!贝尔身体靠回到床上,她不知道是不是肺结核导致她呼吸不过来,抑或是她所有的失望、她犯下的错,以及她的孤独让她想要窒息。贝尔把手举起放在胸膛上,她的心跳得厉害。她在一艘盛满悲伤的船上行驶,久而久之,她会被带去远方,再也回不来。 过去,贝尔咳嗽犯了的时候,沃尔特的眼睛会在整个房间里游荡,他哪里都看,就是不看她。那混蛋,她曾经为了看他或者她的母亲一眼,可以放弃全世界。想象一下这两个人在同一个房间里,海蒂看沃尔特会像看见蟑螂一样,然后假装他不存在。 海蒂做的那汤一定是蔬菜汤,贝尔小的时候家里没有钱买肉,汤的味道咸咸的,里边放了点西红柿。贝尔想起了中国外卖餐厅里的汤,那暖暖的液体从她的喉咙里流下,云吞的质感停留在她的齿边。她记起有一家面包店里有一种黏黏的小面包,许多年前她常常去买。她想不起具体是什么味道了,但是她仍记得跟卡西走在亨利街上,手里捧着温暖的小面包,她会把外层的蜡光纸揭下来,以免咬的时候吃下去。卡西每次买完过后都要求她们走路回家,这样能把吃进去的热卡消耗掉。贝尔的姐姐们过去常带她去跳舞,她从来都不是屋子里头最漂亮的一个,但她总是能遇到青睐她的男孩子。有两个还想娶她——非常好的非常不错的男人,现在已经成家了,住在陶皮霍肯街一栋漂亮的房子里。贝尔曾经万般鄙视他们,她认为他们是渺小而平凡的。她乐于拒绝他们的求婚,乐于伤透他们的心。女人嫁给这样的男人整天除了购物以外没别的可做,几乎无聊得与死无异。然而现在,我也反正要死了。 贝尔记得她十六七岁的时候,和她的朋友丽塔一起坐在学校的巴士上。她们刚旅行回来,在德国城附近的一片住宅区的红灯前巴士停下来。她们那次是去的哪里?贝尔想了好几年也没想起来。她和丽塔聊得正欢,她们紧挨着坐着,互相靠在对方身上,像所有小女孩一样。巴士突然停下来,她们抬头看看车窗外。 “哦!”贝尔说,“那是我妈妈!” 海蒂那时四十出头,是现在贝尔的年纪。她的肤色像杏仁的内部,她有着栗色的头发,卷曲地垂在背上。她的模样像二十五岁的女人,贝尔看见她的时候,她想大呼:“她多美啊!她真是个美人!” 惊讶的同时,她没有注意到海蒂并不是一个人。 “那是你爸爸吗?”丽塔问。 海蒂跟一个又高又瘦的人手挽手走在一起。他们一起漫步,一起用同样的步调穿过街区,仿佛他们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就是上天派来让他们一同穿越这条街道的。那男人看着海蒂说些什么,他们亲密地相拥,两人在一起很自在,海蒂仰面大笑。贝尔几乎要哭了,她从来没见过妈妈笑成这样,她从来没见过妈妈脸上有过任何欢乐。海蒂在贝尔的生活中一直是严厉的,爱生气的,她总以为海蒂一直都不高兴。她很想了解此时此刻的这个妈妈,这样美丽与快乐,她让那明亮的午后都变得暗淡无光。这个肉桂色的男人把海蒂的光亮带了出来,这样的海蒂贝尔从未期盼出现过。 “不是。”贝尔对丽塔说,“那不是我爸爸。” 贝尔抓起床单,她又开始咳嗽了。母亲是多么坚忍与笃定,她的性格火辣,深邃莫测。姐姐们都说贝尔有海蒂的性子——神神秘秘、急脾气。她害怕妈妈胜过任何人,她生妈妈的气胜过任何人,她渴望得到妈妈的爱胜过任何人,但海蒂总是那样遥远,像海岸一样,驶出海港的船离她越来越远。 贝尔一直认为自己对海蒂是失望的。她回望童年的每一刻,全部是海蒂扒下他们的裤子的画面,全部是海蒂的愤怒与无言。也许她是在试图保护她的孩子,或者教他们学会守纪与尊重别人,但贝尔实在是想不起有任何一个温柔的词从她的嘴里说出来,想不起她给他们的任何一个吻。贝尔思念她,不可笑么,当她离开了母亲,离开了那个冷酷的房子以后,她的生活在一点一点地瓦解、破碎?她一直在做自由落体运动,直到她掉到了多菲大街的这张床上。 贝尔口渴了,会过去的,她想。我的饥渴会过去的,这些欲望都会过去的,我会疲倦的。到时候我会累得攥不起拳头,累得无法思考,然后我会睡去,然后就是这样了。我会躺在这里,银色的飞蛾会从我的口中飞出,然后……假如真有上帝存在,我想我所有干过的坏事足以把我送进地狱三遍。我本该害怕,贝尔想,可是她的感受只有后悔。 贝尔的眼睛滚烫,她挤挤眼睛,仿佛想哭,可是她的身体已经流不出眼泪。她只剩下一副躯壳,像一只被蜘蛛吃剩下的甲壳虫的外壳。 许多年前,贝尔看见海蒂与其一同并肩行走于街道的劳伦斯,突然闯进了她的脑海。他身穿一件灰色西装,白色的衬衫,上面的领口开着,没有领带,没有帽子。他很优雅,如运动员一样健壮。劳伦斯并不比奥古斯特帅,但他是另一种男人,在他的身上有一股皇家的作风,令他出众。他像一个电影明星一样停留在贝尔的记忆中,至今她仍能够想起他那时的模样,胸前的衣兜里插着一个紫红色的手帕,微风把他的衬衫吹得服帖。 自贝尔看见劳伦斯和她的母亲走在一起已有二十年,可她还是立马认出了他。那个时候她还很健康,那时的她还不知道沃尔特以及肺结核会在不到十年的时间里来到她的生活中。她正在买帽子,商店里的女孩把她买好的东西包起来,这时,店里的门铃响了,劳伦斯一个人走了进来,他穿的那件西服和贝尔印象里的差不多。他的头发已变灰白,脸颊陷了进去,不过他依然强健、帅气。 “那顶不错。”他停在一顶宽边红帽子前,她对他讲。 “你这么觉得?我对女士的帽子一点都不了解。”他回答。 “这个很有个性。”她停了停,“当然,要看哪个年龄段的女士戴。” “大概是你这年纪。要我说,让她戴成年人的帽子太老气了。” “我猜她的品位一定不错,这年头没有多少人戴帽子了。” “我很高兴你认为自己是个品位不错的女人。”他说,一边笑着对贝尔手里的帽子盒点头。 劳伦斯跟贝尔说话的时候他的身体一直往前凑,他告诉她帽子是给女儿买的。贝尔终于知道一个如此自信又优雅的男人是怎样迷住了她母亲的,这男人可以让一切女人为他倾倒。他清楚这一点,即使有一天他六十岁了,魅力也仍然不在话下。 “我是劳伦斯·伯纳德。”他说。 “我是凯若琳。”贝尔答,“杰克森。” 他们一同走出了商店。 他们认识了三周以后,贝尔介绍劳伦斯到一个爵士音乐会。他们喝了白兰地亚历山大。老头子的酒,她心想。他们随着乐队的歌起舞时,她告诉他她想去看看他的房子。音乐会结束后,他们坐在他家门前窄窄的门廊里喝柠檬朗姆酒。四月的夜晚是清凉的,他把手搭在她的肩膀上,他开始吻她的肩,然后把她带到了他的床上。她跟他做爱的时候很刻板,尽管她一直紧闭着双眼,可这个过程也并不是完全不愉悦的,直到贝尔想起了海蒂。她拼命地摇头甩掉母亲的影子,劳伦斯误以为她这是性兴奋。不久,他睡着了。她撩起被单,仔细观察他。他的身体仍然健壮,他很自负——他的脚指甲修剪得很工整,他的脚底板很光亮。他不像她认为的一个老人该有的模样,他的肚子软了,但依旧是平扁的。她突然觉得尴尬,有点内疚,她滚到床的另一边。这里,母亲的情人裸体躺在她身边。她很兴奋,很难过,她决定今晚待在他这里过夜。 第二日清晨,贝尔叫醒劳伦斯,假装要走。她用被单裹住身体,仿佛她在害羞。他又想要她,正如她料想的一样。她前一晚上给了他足够的信心。他们忘记了把窗帘拉上,阳光把房间照得明亮,像中午的海滩。她敞开了身体迎接他,前一晚的保守已不见。他几乎是侵犯性地对她猛攻,他发出的声音是低吼出来的,非常原始的狂野。她非常享受跟他在一起,因为她把他当成了一个发情的男人,像其他男人一样。贝尔觉得她大获全胜,她已经报复了她的母亲,当然,这件事情她永远不会告诉海蒂。她做的事情非常糟糕,可是这件事让她和海蒂平等了,她也同样承受了痛苦与惩罚。不仅如此,从某种意义上说,她成为了她的母亲——不是那个生气、疲惫的海蒂,而是贝尔从学校巴士车里看见的那个欢笑着的美丽女人。 贝尔决定不让劳伦斯把他们的风流韵事转化为浪漫,他不停地邀请她一起吃饭,或者去这个那个的音乐会。假如我不占上风,她想,我很可能会被重重击倒。他们常常午夜时分在劳伦斯的家门口碰面,吃完三明治过后是无数杯的柠檬酒。有时候他们坐他的车去几个街区以外的中国餐厅点几份外卖。他们聊美洲黑豹队,说他如何觉得他们太过暴力。“那个休伊·牛顿肯定要死,你记住我的话。”他说。他告诉她说他有可能要去密西西比或者亚拉巴马为罗伯特·肯尼迪效力。“教堂里的投票活动举办得不错。”他说,我的弟弟希克斯在那也有家教堂,贝尔差点就想告诉他。那傻瓜结婚15年了,跟无数女人有过孩子,你数都数不过来,但这仍然没有阻止他追随主的脚步,他坚信假如我们正确地祈祷,主便会使我们的生活有所改善。那里就有一家教堂是为你敞开的!可是凯若琳当然是没有兄弟的,所以贝尔没有开口。 “我想我大概是太老了,已经不是戴着假发高举拳头的年龄了。每当我看见普通的黑人群众,穿着普通的衣服,留着普通的头发,坐在那些讲坛前时,我总是很心痛。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勇敢的民族。” 他向她问起波士顿的时候,贝尔总是笼统地带过,让对方也挑不出什么毛病,听起来确实像是真话。她在罗克斯伯利长大,有个叔叔,喜欢红袜队[4],还有,没错,冬天比这里更加寒冷。他会看着她的眼睛,说:“很奇怪。你有时候看起来好眼熟。”然后他会冲她眨眨眼睛,笑笑,说,“我一定是在梦里见过你。” 要防止劳伦斯继续往深处打探也并不难,他并不真正地想要了解她更多,他自己——用他独有的优雅而温柔的方式——隐瞒他自己的生活,正如贝尔隐瞒她的一样。总之,他们都知道他们的对话只不过是个前奏。贝尔喜欢在楼上吃他们的中国餐,赤身裸体地靠在枕头上,大汗淋漓地享用硬纸盒里的面条,但劳伦斯坚持要在门口放张小桌子吃。我看你冬天的时候怎么办,贝尔想。他们会在客厅里吃,还是厨房?不过到那时,他们之间肯定早已结束。到那时,凯若琳会被叫回波士顿,家里出了急事,然后再也不回费城。贝尔知道,不出几个月,或许也用不了那么久,她就会厌倦了劳伦斯。他后颈的皮肤开始下垂,他的勃起偶尔失败。她想要让自己恶心这些事情,可是她没有。她已经不再见其他的男人,但她告诉自己,那是因为她没有时间。她不能否认,他是几个月前她在帽子商店里遇到的那个劳伦斯·伯纳德,而越来越不是她看见的与她母亲在一起的那个男人。不过那也是正常的,当然,这不能说明她对他的感情加深了。 他们在一起的第四个月,天气骤变。一天早上,贝尔在秋天的干爽空气中醒来。那天晚上下班回来,她发现自己在扫到草地边上的落叶堆里活蹦乱跳。她还穿着高跟鞋和上班的制服呢。哈!她笑着走回家,喊劳伦斯的名字。 “可能是因为我小时候对新学期很兴奋吧,反正我在秋天特别地开心!我感觉万物复苏了。”她告诉他。 “你也希望和我重新开始吗?”他问。 “啊,少来了。”她说。 “你少来。我受够了你整天把我藏在家里,利用我满足你自己的乐趣。”他笑起来,“我老了并不代表我不想把我的女孩带出去。” “你的什么?你的女——?” “我是这么说的。” “嗯,我没有想藏谁。”贝尔回答。 “那么明天六点钟在沃纳梅克见我。”他回答,“我会给你惊喜。” 第二天六点,贝尔冲到沃纳梅克中间的走道,来到老鹰的铜雕塑下,这是她和劳伦斯约定见面的地方。“他在那儿!”她见到他时心里想。她加快了脚步。他给她带来了一捧鲜花——在他灰色的西服映衬下,鲜花格外红,一个小的棕色购物袋在他的指尖晃来晃去。这家店里人很多,顾客摩肩接踵,提着箱子、袋子,身后还拉着孩子。他在那群人里边显得多么出众,多么帅气。 “劳伦斯!”贝尔叫道。这时她才看见他正在跟一个人说话,那人被老鹰雕塑挡住了,看不见。 她走近一些又叫了一遍:“劳伦斯!” 他转身,“我的女孩来啦!”劳伦斯说,他向贝尔伸出手打招呼。她的裙子贴在腿上。她很高兴她为他们俩的约会买了条新裙子,他每次看见她穿新裙子都很高兴。 刚才与劳伦斯聊天的女人站起来走到过道上,她满脸期待地笑着。他的手放在她胳膊肘上。 “这是我最要好的朋友海蒂。”他说。 我的天啊,贝尔心想,她看着妈妈,她们长得居然如此相像。她知道她应该说点什么,或者感觉到什么,但她的注意力一直落在海蒂那扁平的狮子般形状的鼻梁上——和贝尔的鼻子一样的形状。她们的眼睛也是一样,眼角稍微往下走。母亲和女儿四目相对,两人都把手放在胸口,锁骨的下方。贝尔顿时生劳伦斯的气,可怜的老男人!如此容易受到性、年轻、奉承的迷惑。她想,倘若他认真地看过我一眼,假如他费点心思真正地看我一眼,他便能从我的脸上看见母亲的样子。他会立刻注意到我们的相似之处,就像此刻我突然注意到一样。可是她又想起来,她自己也刻意地选择了忽视她们的相似。她对她们的相似进行了否认,以此报复海蒂。仿佛是说,我也不想要你,我甚至都看不见你。 “贝尔!”海蒂说。 劳伦斯看看贝尔的脸,又看看海蒂的脸,然后又看着贝尔。他的手捂住嘴巴,如此女性化的动作。 海蒂往后退缩,她不小心撞上身后的一个男人,失去了平衡。劳伦斯赶紧冲过去,把手里的花和小袋子扔在地上,一把抓住了海蒂。劳伦斯的手扶住了她的胳膊,她笨拙地站起身。那个时候她看起来确实老了。贝尔看见她脸上的肌肉松弛了,摔倒的时候下巴也晃动了一下。尽管刚才的场景很不堪,可劳伦斯伸手扶住海蒂的那般甜蜜让贝尔觉得,这是一个老男人在扶他的老伴,他爱这个老伴爱了许多许多年。这许多许多年来,只要她的步子稍微有些不稳,他便给予她搀扶。海蒂被绊倒的时候手里的购物袋掉在地上了,劳伦斯捡起来,递给她。她接过以后,把袋子按在胸口。她哭了。 “我最好去继续购物了。”海蒂说着放下袋子。她试着抓住门把手,可是她的手颤个不停。 “我要去继续买东西了。”她重复道,但没有动。 劳伦斯在说话。贝尔忽然意识到他一直在说话,只是她没有听见,因为妈妈站在她面前,手里不停地摆弄那个纸袋,不停地在哭。 “她说她叫凯若琳。”劳伦斯说,“她告诉我她是从波士顿来的。我不知道,海蒂,我发誓我不知道。” 海蒂摇头,她的脚仍然动不了。店里一个职员走过来,问他们情况是否还好。店员的穿着醒目,面露疑色,海蒂转身面对她。 “我只是……”海蒂深深吸了一口气,“我只是在找亚麻布。” 店员给她指了指方向,可是海蒂从她身边走开,径直到了出口。 剩下贝尔独自跟劳伦斯一起,她没有任何可说的,她伸出手,他让她在他的胳膊上停留了一下。他捡起地上的玫瑰和小袋子,递给她,然后就冲出去找海蒂了。自那以后,她再也没有他们两个的消息。 贝尔的飞蛾在她的胸腔里挥动它们刀片一样的翅膀,她疼痛万分,她的身体已没了力气。她闭上眼睛,忽然之间,她来到一片半意识之下的黑暗之中,她知道,她再也无法从这里回去了。她梦见有人在敲门,她在劳伦斯住的那种房子里,她的身体像跟他在一起的时候那样强健。贝尔无力地游走在各个房间之中,用力地大口呼吸着空气,感受着血液中的氧气。她打开大门,天空在下冰雹,冰雹砸在门廊的栏杆上,砸在屋檐上。有人在喊她的名字,暴风雨中她听不出那是哪里传来的声音。 “贝尔!” 她希望这声音能够消失。 “贝尔!贝尔!” 她醒了,她的幻觉却在继续。 “贝尔!” 她身子太过虚弱,无法去开门。她的眼睛睁不了几秒钟便又闭上。“请停下来。”她轻声说,“请停下来。” “我是威利。你在里面吗,姑娘?” 威利,那个屋后有片森林的神婆威利——现在我知道我在做梦了,贝尔心想。 有东西摔在客厅里,她听见木头破裂的声音,然后有个人在说话。 “这里没有灯吗?什么东西这么臭?” 接着是脚步声,还有人在摇晃她的肩膀。 “贝尔!我的老天爷,贝尔?” 她睁开眼睛,看见海蒂的脸在她面前,身后是威利。 “她还活着。”海蒂说。 过了一会儿,她看见一片混乱的灯光与手掌,她听见鸣笛,街道上的吵闹声。一个面罩盖在她脸上,针管插进她的胳膊里。她睡着了。 贝尔在各种难受中醒来:她的脸很痒,氧气面罩的塑胶边贴在她的脸上,使她的皮肤发痒。她的嘴巴很干,手上打针的地方很疼。她动一动手指就能看见针管在皮肤底下移动。我们是多么脆弱,她想。床边的仪器亮着绿灯、红灯,平稳地哔哔响,所有这些都只为了让她的身体保持运作。 病房里没有一扇通向外面的窗户,墙上的一半面积是玻璃,面对着一条忙碌的走廊。海蒂拉了一张凳子,在病房外的玻璃窗边睡着了。她的头往后倾斜,靠在椅背上。有人给她盖了床毛毯,只看得见她的脸。看啊,贝尔想,正如她小时候在校车上那样,这是我的妈妈。贝尔本想感激地大声呼喊出来,海蒂的眼镜滑到鼻子下,她醒来脖子会疼的,她应该枕个枕头。 贝尔不知道现在是白天还是晚上,护士台上方的表只显示是十一点。护士们在她的病房外匆忙地走动,不过这也无法说明时间。海蒂在睡觉,同样也不能说明。贝尔的飞蛾安静了,她可以感觉到它们在她胸膛内,这群长了刀片翅膀的东西此刻犹如山洞里沉睡着的蝙蝠。 一个戴着手术口罩的护士向贝尔的病房走来。海蒂醒了,她对护士指指贝尔。那个护士摇头,然后一个人进来了。海蒂站在窗户边,手放在玻璃上。贝尔举起手向她打招呼,海蒂对她点点头。另一个护士过来了,她把手放在海蒂肩上,然后递给她一杯热水。看见海蒂这样温柔是多么让人惊讶的事。 护士告诉贝尔,她已经在医院躺了三天了。她现在正在隔离中,直到她的病情不再传染才可以离开——至少要三个星期,或者更久。她要服用一些药物把致病的细菌杀死,还要服用另一种药物把胸腔里的阻塞疏通。药物作用下她会常咳嗽,但不是以前的那种方式了。在她的肺功能恢复之前,她不能够说话,他们会给她一个黑板和笔记本。她很幸运,她差点就死了。护士在针管里加了些东西,然后睡意便向贝尔扑面而来,宛如一个要被水淹死的人。 沃尔特来看她了,他很害怕,他的眼睛很红,在贝尔的病房前像牢笼里的豹子一样徘徊。他一直就是这么害怕吗?他的样子看起来像要掐死护士似的。她挥手的时候,他走进了她的房间。 “沃尔特!”她说,“你不能进来!你会染上肺结核的。” “你已经传染给我了。看看我的眼睛,看见它们多红了吗?还有我的牙齿。” 他张开嘴巴,他的牙齿都不见了,舌头上有个黑色的小球,像大理石子那样大。“那是什么?”她问。他告诉她,这是她的病,他把她的病从她的身体里吸出来,用力过大牙齿都被撞掉了。接着他把那黑球吞了进去,然后离开了病房。“沃尔特!”她在他身后大叫。 一个护士把她摇醒了,“谢泼德小姐!冷静一下,冷静。”海蒂在窗户那边看着,两手按在玻璃上。 贝尔在护士给她的银色碗里吐了口痰。日子一天天过去,她吐的痰越来越多。一开始她的痰里有很多泡泡,红得像草莓苏打水。她咳嗽的时候喉咙很疼,但她的胸腔已不再那么沉重,呼吸也顺畅了些。她在小黑板上问护士时间,或者其他要做的事情,比如她哪天要照X光。她想不到还能写些什么,她本想就那样死去,没想到现在她活了。此刻,她的生命又无止境地在她面前展开,如此暗淡无光。她应该把手上的针拔掉。 一天下午,护士端着托盘进来了,上面放着一个装着药丸的纸杯。贝尔写:“不。”护士把她的氧气面罩摘下,把药丸递给她。她摇头。“谢泼德小姐。”护士说,“别胡闹。”她又一次摇头。从眼角的余光中,她看见海蒂从凳子上站起来,对着玻璃窗张望。贝尔小的时候,每当生病了,海蒂便抓着她的脸往她的喉咙里灌药。那个时候贝尔没有认识到这是爱。现在,母亲来到病房门口,她伸出胳膊,仿佛想转动门把手要进来,她脸上仍旧是那副严厉的模样。贝尔从那表情里看出了她的温柔——海蒂的温柔,总是那样冷酷。贝尔把护士送来的药吞下了。 海蒂每天都来,她们每天的交流就是互相挥手打招呼。第六天的时候,贝尔在她的小黑板上写了“今天什么天气”,然后举起来给海蒂看。她立刻觉得自己可笑,也许她写得太小了,妈妈不可能看得见,反正即使看见了,贝尔也不可能听见她说的话,妈妈也许还会觉得她很傻。她还有好多话想说,可是她只有一块小黑板,而且,她没有勇气,泪水涌上她的眼眶。海蒂从包里掏出一张纸,还有一支笔。她在纸上画了几笔,然后贴在窗户上:上面画着一片乌云,还有倾斜的闪电。“下雨。”海蒂用嘴型告诉贝尔。 从那以后,她们每天的见面从海蒂画外面的天气开始。她带了一团毛线,每天坐在玻璃窗外织毛衣。海蒂还和以前一样高深莫测,不过贝尔的姐姐们说得没错,她比以前更加平和了,她的怒气已经消散,她们之间有了从未有过的自在。远在贝尔与劳伦斯在一起之前,她们之间的关系就非常不舒服。当贝尔回到韦恩大街过假期或周末时,她和海蒂都避开对方的目光,假如房间里只剩她们二人,她们便身体僵直,举止客套。也许,贝尔想,海蒂恨她,因为她十几岁的时候看见海蒂和劳伦斯在一起。但那不是事实,贝尔想,我才应该恨她,因为她跟劳伦斯在一起那样快乐,而我在家看见的却是那么一个愁眉苦脸的女人,整天就知道惩罚她的孩子——要么因为孩子在楼梯上跑了,要么因为不听话了,要么想要一些他们不可能买得起的东西。 成年后,贝尔得到了自由,却没有得到解脱。她总觉得哪些地方做错了,仿佛自己永远做不了正确的事情。她总是在害怕有个力量会因为她的错误而惩罚她,她想问问姐姐弟弟们是不是也有同样的感觉,但他们几年前就已经跟海蒂和平相处了,也许因为他们已经知道了,那股会惩罚他们的力量并不是他们的妈妈,而是他们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起,贝尔的姐姐们已经不再把自己的遭遇责怪到海蒂头上了。也许妈妈不知道她本该是爱我们的,贝尔想。不过现在她老了,生活不再需要她那么凶恶了。 隔离解除的那天早上,工作人员把海蒂的凳子挪到贝尔的病房里,放在床边。护士们把贝尔带去做胸透,当贝尔回到房间时,海蒂正坐在凳子上打毛衣。 “看见你们两个坐在同一个房间里,我真感动!”护士说,“你知道你的妈妈每日每夜都在这里。每日每夜。” 贝尔和海蒂笑笑,过去的僵直又回来了,她们中间有道玻璃墙隔着的时候比较自在。她永远也不会原谅我了,贝尔想。护士离开了房间。 “护士告诉我说明天你可以出去走走了。”海蒂说。她停了停,在毛线上挑了一针,“天气不错,阳光很灿烂。” 贝尔点点头。 “医院后面有个小公园,不用过马路就到了,我想我可以推着你到那里去。” 贝尔伸手去拿她的小黑板,后来想起来医生说她可以讲话了。她深吸了一口气,然后说:“啊。”她试探性地发了下音,小心翼翼地,像是慢慢地抬一条刚被砸伤的腿。 “啊。”贝尔又说了一遍,“我的声音像青蛙。”她的声音沙哑,像是要撕裂了般。 “我觉得你还是不应该说太多话。”海蒂说。 “我想也是。”贝尔回答。 海蒂的毛衣针在一圈圈的毛线里游走。贝尔渴望房间里有一个能望向外面的窗户——一小片天也好,只要能使她的视线不停在病房里就行。她专注地呼吸了几次,在她吸气的时候有一点轻微的呼噜声,呼气的时候有一点想咳嗽的感觉。 “你怎么知道,然后过来找我的?”过了段时间她问。 “威利。” “那她是怎么知道的?” “你过去一起工作的一个女孩。你认识的一个人告诉她,说你状况不太好。” “沃尔特。” 贝尔不知道他是否也病了,不知道他是否在哪个女人的床上咳嗽、浪费生命。沃尔特,那个混蛋,她希望他很好。她攥起拳头,以克制自己想起他时要怒吼的欲望。 “一个黑皮肤的年轻人在你第一天到这里的时候来过。没跟我说一句话,只是站在窗边,像鬼一样,然后就走了。” “沃尔特。” “他的头看起来不大对劲。” 贝尔耸耸肩。 “威利说你病了有一段时间了,她说几个月前你去见过她。” 海蒂把毛线放在腿上。 “我们来找你的时候,你叫我们走开。你一直说‘请停下来。就让我在这里。’我以为是发烧说的胡话,但我后来明白了,你是——” 她拿起她的毛衣针。 “我想你知道我们不回以前那个家了。我想还没人告诉你,爸爸和我在泽西买了个小房子吧?那里有你一间房。” “你总算是如愿了,哈?” “只是用了五十年。”海蒂痛苦地说,“只是个很小的房子,两间卧室,但你爸爸会很高兴你来住。” “你想让我住吗?”贝尔问,她不该这么问。 “他们说潮湿的空气对你不好,我想我们要买一台空调。我从来都不喜欢那玩意儿,它们让我头疼。” 贝尔咳嗽了几下,海蒂倒了杯冰水递给她。 “他们说你要多喝水。” 一个护士探进头来,“一切还好吗?”她问。两个女人点点头。“一小时后吃药!”她说完就走了。海蒂望着她消失在走廊尽头。 “我不敢想你居然让自己这么死掉,好像你什么亲人都没有了一样。”海蒂说,“你居然要开始离开这个世界,而我们可能根本就不会知道。也许几个月后警察跑到家里敲门告诉我,也许他们永远都不来。你就只是消失在这个世界上,仿佛从来没有来过。”海蒂说。 她从腿上的毛线球上快速拉开一段。 “我不知道是什么让你这么低迷,我应该知道的。我没有经常来看你,偶尔看见你的时候,好像有什么东西撕扯着你。我从来不知道我该怎样振作我孩子的精神,对任何人我都不知道这方面该怎么帮。” “我只是不再渴望任何东西了。”贝尔说。 海蒂看着她摇头,“每个人都经历过那个阶段,我认识的所有人都是。但你不能就这么……我在这么低落的时候也没想过要这样。” 贝尔轻轻地说:“是我把你弄得那么低落的。” “你是指劳伦斯吗?”海蒂叹气,“不。虽然那件事伤我伤得无法用言语来形容,但是我还经历过更加糟糕的事情。我的孩子死了,没有任何事情是比这更严重的,也许除了我另一个孩子想要自杀以外。” “那不是自杀。”贝尔说。 “哦,不是吗?” 贝尔曾经无数次演习过她要如何解释给妈妈听,可是这个时刻真的来到时,她能想到的却只有道歉。 “对不起。”她说。 “有些事情是你没办法道歉的,你只要尝试过了这个坎就可以了。”海蒂回答,“也是为了你自己,这样你才能安宁。” “你不生气吗?” “我当然生气!”她看着贝尔,仿佛她想使劲摇晃她的肩膀。“也许我会一直生气,但我气了一辈子,最后我发现我不能再这么气下去。太沉重了,我太累了。时间会解决一切的,它能解决任何事情。” “你知道威利在她家的后边有个森林房吗?”贝尔问。 “她住在街对面的时候就有了,我想她现在肯定还保持着。” “她给我从她的那些植物里弄了瓶药,我……我把它扔了。” “我知道佐治亚有个神婆,她能让瞎子重见光明。人人都以为她是疯子。” 她们静静地坐着,贝尔注意到心脏测试仪已经不见了,她试着回想他们是什么时候把它搬走的。那天在沃纳梅克外面,劳伦斯很可能在海蒂面前诅咒她了。他可能追上去,告诉她贝尔如何撒谎,如何玩弄了他。贝尔闭上眼睛,甩掉脑子里的记忆。她希望她再也不会见到他。他称海蒂为他的朋友,但贝尔认为他还爱着海蒂,她想知道他们之间是怎样结束的。她想象他们过得很痛苦,然后分开了几年,后来他们再次相遇,最近偶尔遇到的。想到劳伦斯是她妈妈这么多年的孤独里唯一的朋友,贝尔有些心酸,然而她把这都毁了。她想告诉妈妈,没有任何靠谱的男人爱过她,除了劳伦斯,而他们在一起一个月后,她和他在一起跟海蒂没有任何关系。贝尔继续和他在一起,是因为他是个好男人,因为他关心她。贝尔和她的母亲在这方面是共同的,她们在经历了多年的失望以后才突然发现了真爱。 “我小时候看见你和劳伦斯在大街上,我从来没忘记过他。我为了出气所以跟他交往。对不起,虽然道歉不能弥补。”贝尔说。她眨眨眼睛,把眼角的泪挤去,“我想要那种幸福,我看见你和他在一起时的那种幸福。我想看看他是否也能给我带来快乐。” “我的天,但你太难去爱了。”海蒂说。 “你跟我们在一起的时候从来没有那样笑过,像跟他在一起时的那样。” “你别动我的记忆!它们是我的。那些年我和劳伦斯的记忆,那是我的,你不用拥有。” “你永远也不会原谅我了,是吧?”贝尔问。 “过去的八年我一直在尝试,我总会成功的。每一次都是。”海蒂说。她重新缠了一下毛线,“新房子前有个很漂亮的院子——我打算在那儿种上花,到时那里会是一个小花园,不过我到时还要扩展一下。我从来不觉得我能把它扩建了。” “哈!我感觉我做的所有事情就是把一个地方弄得一团乱。” “比如给房子点着火。你从来没有学会,其实有时候你拥有的只是自己的自尊和自我控制。” 露西曾经说过,贝尔和海蒂简直一模一样,其实不然。海蒂比贝尔要强大。她不知道该如何迎合孩子们的精神,可是她会奋力地让他们活着,让她自己活着。那是贝尔无法言说的。他们所有人——海蒂和威利,还有艾弗琳,甚至被毁灭的疯狂的沃尔特——都是小小的光亮,他们在黑暗的上方闪着微光,忽明忽暗,他们尽量让自己亮得久一点,尽管无法逃脱最终变为灰烬的宿命。他们几乎快要熄灭了,却又在下一秒变成橙色,发起光亮。贝尔有什么资格在他们的坚强面前这样儿戏自己的生命?也许海蒂所不能原谅的是她的懦弱,以及她的背叛。 海蒂把毛衣针插进线团里。“我明天给你带点汤来。”她说。 “好。”贝尔回答。 海蒂开始收拾她的东西,她把毛线和织的毛衣装进一个布袋里。贝尔记得很久以前,她见过妈妈把衣服装进布袋,也许是她第一次看见她和劳伦斯在一起的一年后。贝尔的胃紧了一下,她不想要那个记忆。 贝尔那时十几岁,她在客厅里读书,听见海蒂和奥古斯特在房间里大吵,屋子里传来什么东西摔碎的声音。奥古斯特穿着睡袍冲出了厨房,在门关上的前一秒,贝尔瞥见了她的妈妈。海蒂靠在桌子上,低着头,她绝望地紧紧抱着孩子,仿佛露西是她在这个世界上的全部。奥古斯特立刻上了楼,几分钟后下来,他冲出去,重重地把门关上,海蒂气得从厨房里跑出来。贝尔害怕,躲在沙发后面。海蒂把所有的孩子都赶到外面去。她哭着说:“去啊!你们所有人,都到公园里去!”她大喊。她一边挥着手,一边把他们像赶野猫一样赶出了家门。她上了楼,然后抱着露西,手里拎着袋子下来了。一件衣服从包里掉了出来,海蒂把露西放在沙发上,把衣服塞进去,然后抱起露西——她选择了露西一个,丢下了其他所有人——打开大门,像是人生最后一次地踏出门槛,贝尔赶紧从她藏的地方爬出来。 “妈?妈,你要去哪里?”贝尔说。 海蒂忽然转身面对贝尔的时候,手里的包掉了下来,“我说过让你们都到公园里去!” “你晚点会过来接我们吗?” 海蒂使劲地给了贝尔一个耳光,她的劲儿很大,贝尔往后踉跄了几步。 “不要再问我任何问题!不要再问任何关于我的事情!”海蒂嚷着,迅速走下了台阶。 “妈!”贝尔赶紧叫,“妈!回来!” 海蒂站在人行道中央停了下来。贝尔肯定她会转身的,但她却继续走下去,离开了韦恩大街,离开了贝尔。 “妈。”贝尔轻声地说,“妈。求你了。” 海蒂背对着贝尔向病房门口走去。 “妈妈!”贝尔喊。 海蒂转身。 “你明天会回来的吧?” “是啊,孩子!我说了明天要给你带汤来。”海蒂说。 “那好吧。” “好的。” 她想再次呐喊:“妈妈!回来!”但海蒂已经离开了房间。 [4] 红袜队:美国职棒大联盟棒球队名。——译者注 第九部分 女妖精的声音 1980 我想洗头,可是当我走进卫生间,想到水从我身上滑落,里面掺杂着各种死皮、粪便颗粒,我就又迫不及待地跑回了房间。我受不了水流在下水口打转的那一幕,即便现在我坐在父亲又干又暖的车后座里,想起那一幕,我的双脚便不安地在鞋子里移动。我的脚指头使劲往里翻,直到大脚趾碰上我的脚掌。莎拉,我可爱的女儿,她是这世界上唯一干净的。 今天早上,母亲建议我去见医生之前先洗个澡。她领我进卫生间,把水龙头打开,伸手试试水温,仿佛在给婴儿洗澡。我简单地冲了冲,尽量避免我的头发和私密处碰到水。水一碰到我的身体,我就想往门上撞。我走出卫生间,感觉自己身上散发着恶臭,像是刚从沼泽里爬出来一般。洗完后,母亲说:“穿上衣服。”那天早上她说了第四遍:“你预约的医生是今天。” 我坐在床边,看她把为我选的衣服摆出来:裙子、毛衣、裤子、腰带。在我小时候,她从来没有做过这样的事情。她永远没有时间为九个孩子挑选衣服。我不知道,假如没有我们这么多孩子,她是否会那样做。我想,为小孩子选衣服,这得是很温柔的人才能做的事。母亲从来就不温柔,她现在也是。她把那些衣服放在床上,仿佛它们是做烤鸡的配料,仿佛我要被放进去捆起来。母亲做的事情永远是必要的。我想,她现在把我带到某个地方去看医生也是她认为必要的——尽管这是错的,尽管她错了。我为她祈祷,我不知道她是否知道她在对我做什么,我不知道她这样做是有意识的,是令她快乐的,还是她只是简单地这样做着,仿佛灵魂被劫持了,她只是在受别人的支配。我很同情她,我知道抵抗某些冲动是有多么困难。我自己的那些冲动是让人憎恶的,它们是有声音的,它们会对我小声说出它们的建议,那样自然,那样平静,稍不留神,我便会以为那是我自己的想法:快看那个男人的裤裆,想想他不穿裤子该是什么样。记得吗?记得跟男人在一起是什么感觉吗?当然,我知道,这些都不是我自己的想法。我知道它们是从某个操办这一切的东西身上发出来的,谁知道它是什么魔鬼。我不能告诉妈妈和爸爸,我不知道他们是否明白自己被毁灭到了什么地步,我宁可选择相信他们不明白。我仍旧是怀疑的,但我没有告诉莎拉,因为我不想让她害怕自己的外公外婆。 “还有这个。”妈妈说。她把假乳房递给我。这东西在她的手掌上颤抖,像个还没有煮熟的鸡蛋。她的手,同样在颤抖。她迅速眨眨眼睛,她的喉咙动了一下,像是在用力吞什么硬东西,也许她是的,妈妈总在她的裙子兜里装点奶糖。就在那一刻,我看见她脸上露出了恐惧,我记得许多年前她也有过类似的表情。 我记得小时候,妈妈系着围裙站在厨房里,我站在门口。她把羽衣甘蓝的叶子摘下来,在水池里冲洗。火腿在蒸锅上蒸着,蒸汽升得很高,在锅底嘶嘶地叫着。她时不时地停下来看看窗外,一只手无力地搭在屁股上,唉声叹气。阳光照在她一边脸上。她的表情既是柔软的,又是躁动的。那个下午有股野性的东西游荡在厨房里,它像妈妈把我们都赶去睡觉以后爸爸听的歌——点唱机里的音乐爬上楼梯,爬进我们的房间里。它将我们的身体包裹,像只咕噜叫的小猫在我们身上跳动。那音乐给我们暗示了许多我们不了解的东西:父母很少讲话,在我看来,他们互相恨对方,除了周六的晚上,他们打了一架后,上楼把房间门关上。一天晚上,我看见有个女人穿着紧身裙从我们家门前慢慢经过,她扭动着双臀,时髦得很,这时我又想起了那首歌。爸爸喜欢那样的女人,在我十几岁的时候我看见他跟一个那样的女人在一起。他们把车停在路边,在车里搂搂抱抱,而妈妈却在家干着她该干的活。我不怪她那么生气,但我总忍不住想,她是否后悔生了我们。那女人在我们家门前炫耀的时候,所有人,除了妈妈和我,都咂着舌头。玛丽恩姨妈说这女人太散漫,但我认为她是自由的。 妈妈洗菜的时候,脸上的表情仿佛是说,她也想穿上自己的紧身裙,走出这个房子,再也不回来。结果,她说的是:“从柜橱里把甘露酒拿出来。”她给自己倒了一杯,然后坐在厨房的桌子上小口喝起来。喝完的时候,她把酒杯倒过来,让最后一滴滴在她舌头上。妈妈是个年轻漂亮的女人,这房子太过平庸,太小,盛不下她。我望着她,第一次懂得了,她有她的一个内心世界,那里与我无关,与我的兄弟姐妹们无关。她笑笑,点点头,仿佛是想起了一段熟悉的旋律。 那个声音昨晚又来了,到现在它还在跟着我:它在我的胸腔里微微颤动,像水面上的涟漪,温暖如莎拉婴儿时候在我耳畔的呼吸。它说:“静静地去。”它说:“不要反抗。”我知道我的《圣经》里的故事。上帝告诉耶稣,士兵们要来了;他听见他们的银剑在剑鞘里晃动,他坐着等候。这声音来的时候,我就可以休息了。有时候它们这群女妖精[5]的声音像土狼一样朝着我嚷叫,它们的声音太大,我想别人肯定也都听见了,不过我知道,他们听不见。它们是来折磨我的,是我的复仇女神,尽管我不知道我究竟做了什么把它们给惹来了。有好几天,它们告诉我不要给莎拉喂晚饭。“那饭有毒。”它们说,“水有毒。”我自己禁食了,这样莎拉能吃点东西;它们要是看见我没有吃饭,它们便不会给食物下毒了。我不介意,我已经习惯了饥饿。 这群女妖精又叫了:“到处都有东西在监视你,所有东西都长了耳朵,所有东西都会跟我们汇报。” 妈妈在院子里种的有些草药是可以解毒的,我试着找了一些,但总找不到合适的。我经历了这一切,经历这一切只为让莎拉安全。我已经相当疲惫了,可那群女妖精还在说:“你不行了,你太渺小了。你和那孩子已经被诅咒了。”确实我的生活似乎像暴风雨里的风筝一样在飞走,我祈祷神给我指引与解脱。当我走到悬崖边,当我面临崩溃,那声音又来了,它告诉我要休息,妈妈和爸爸今天要带我去个地方。不管他们怎么说,我都不相信是去看医生。 我努力地在事物中发现美好,即便今天下午我踏进爸爸的车里,爸爸启动发动机,妈妈一直不停地从后视镜里偷偷看我。 我努力发现事物中的美丽,有时候我完全被它们所迷住。我感到自己仿佛是一个音符,是歌唱者喉咙里颤抖着发出的一个高音C,如此闪亮的音符,像鸟儿在拍动翅膀。感受音乐的感觉真好,要让自己成为音乐的一部分去感受它。我现在不常有那样的感觉了,但我仍记得那种喜悦。 妈妈和爸爸对我说的话半真半假,我不能看他们,于是我把目光集中在公路和渐渐消失的白昼上,这种特别的午后阳光只在秋天才有。在这个时间,一道金色的光悬挂在地球之上,它穿过下午的天空,美丽又微妙,宛如香烟飘起的烟雾遇上了清风,几近透明状。那道光,如此甜美,温柔地金灿灿地映在车窗上。 我努力发现事物的美丽,阴天的时候,我坐在扶手椅上看着外面的乌云。我想起湖泊河流上的水蒸气,街角上肮脏的水洼,我想,这些云是如何吸收了这些水分子,然后化作雨降下来,直到它们筋疲力尽地消失殆尽。这些云朵,它们牺牲了自己。在我看来,一切事物都处在转变成另一种事物的过程中,它们放弃了自己,成全了别人。过不了多久,这道光也会消失。最后几只蚊子会出来,夜间活动的生物会把它们吃掉。我不知道那时我会在哪里。 爸爸坐在前座,手指拨弄着收音机的按钮,最后换到基督教电台。妈妈说:“奥古斯特,听这个,这是比尔神父的节目。我受不了你不停地换来换去,那种静电电流声让我受不了。” 他说:“我想听点好听的,海蒂。” 他说:“我想听那首卡西小时候弹钢琴时教我的歌,我是想听那个。你记得那首歌吗,卡西?” 他从后视镜里看着我,我没有理会。昨天莎拉问了我一个最奇怪的问题,她问我在她这个年纪的时候是否爱我的妈妈。我都不记得我十岁的时候是谁了,只记得我努力做一个好女孩,因为我不想惹妈妈发火。莎拉出生以后,我对莎拉的感觉将以前所有对爱的理解都淹没了。对于妈妈,我想我确实爱她,我想我现在仍然爱她。这是我告诉莎拉的话。 “你不会找到那歌的,奥古斯特,你就别换了。天,求你别换了。”妈妈说。 收音机里,比尔神父接听听众们的电话,解答他们对《圣经》的问题。有个男人从南卡罗莱纳打来电话,他问了个有趣的问题,这个问题我也问过自己,我等着比尔神父在回答前理清他的思路。我一直在等待。我等的时间太长了,让我不得不怀疑爸爸是不是把收音机给关了。当神父最终开口时,我早已忘了那人的问题是什么,他的语速很慢,咬字不清,像一盘磁带用了错误的速度播放。我越是集中听,那些词语之间越是显得互不相干。我把注意力集中在神父的声音上,我调整了自己的耳朵,好让他的话听起来是完整的:传道者和保罗和大马士革。我试着像穿豆子一样把这些词连在一起,它们在我的耳朵里溜掉了。不管这个神父在说什么,妈妈和爸爸都点头。我知道我也应该懂的,请帮助我吧,主啊。我的脑海里有许多角落——我开启一个角落,然后发现里面有只老虎,正在爬来。 那个声音减弱了,那群女妖精挤了进来。它们占据了我所有的领土,在我脑海里插满了它们那惹人注目的可怕的旗子,它们开始低语。我知道它们接下来要做什么,我等待着它们的声音越来越大。有个黑东西跳入我的视线,有三个女妖精是黑的,长相可怕,或许它们就是车窗外的大昆虫,我已经很难辨认它们谁是谁了。下午正渐渐变暗,这些小猴子跳到我的肩膀上,它们露出牙齿,拼命叫喊。我的心跳很快,我将手放在胸口,平息我的跳动。“你要去哪里?你要去哪里?”它们嚷叫道。前座上,母亲坐得笔直,如一把牙刷。她的衣领与发髻之间裸露着一部分脖子,我看见她那一块的肌肤,顿时平静了许多。 “听见银剑碰撞的声音了吗?”女妖精们说,“看看你那讨厌的妈妈,她从来没爱过任何人。告诉她,她从来没爱过任何人。” 我冲它们摇头,我不会这样说的。妈妈坐在前座上,心情紧张,却没有回头看我。爸爸伸手抓住了她的手。 “好孩子。”女妖精们说。 “现在你从这车里跳出去。打开车门,自己跳下去。”它们说。 母亲脖子上有一颗棕色的小痣。“跳下车,跳下车。”女妖精们喊。我伸手去抓门把手。我紧紧抓住,握起手。 爸爸在前面出口下坡前降下车速,我们前面还排着一排等着出去的车辆。现在是时候了,我可以跳下去滚到路边,我要把莎拉从学校里接过来,然后我们一起逃跑。我们要去加利福尼亚或者新罕布什尔,我去过一次,那是我唯一一次坐飞机。天空很昏暗,我们往天上飞啊飞,很长一段时间我什么也看不见,只看见厚厚的云雾。突然间,我们冲出了云层,然后什么也没有——只有引擎的轰隆声,和蓝天,还有射在机翼上的阳光。我有失重的感觉,我想象自己是在没有任何设备的情况下飞行,没有机器,没有金属仓,甚至没有了我自己的身体,只有我自己最棒的部分——我的灵魂?——随着气流翱翔。那该有多好啊?那该有多么雄伟啊? 我打开车门,跌倒在地上。我的侧脸像火一样燃烧,碎石刺进我的手掌。我尝到了金属味,我的嘴巴里全是液体,我站起来就开始跑。鞋子影响了我的跑步速度,于是我把它们踢掉,继续往前奔跑。路边是一片树林,我的速度非常快。我的腿有十英尺长,每一步都能跨很长的距离。女妖精们对我很满意,它们庆祝般地咔咔地磨着牙齿。我可以永远这么跑下去。我大口地呼吸着空气,一点一点地,氧气进入到我的血液里,在我的静脉里上下跳动。这血液如时涨时落的浪潮,我的心脏用力地跳动着。假如我再跑快一些,我的脚就可以踩到天上。我在公路上呼啸而过,那些车辆看起来就像一群排着队的甲壳虫,它们都反射着光芒,引擎盖闪闪发亮。我的身后,轮胎发出刺耳尖锐的声音,车辆在鸣笛。有人在叫我的名字,卡西,卡西,卡西。我不需要回头,那里没有我的什么东西。女妖精们说:“让他们自己燃烧吧。”我跑进这古铜色的下午,一路跑向莎拉的地方。 莎拉现在应该在校车里准备回家了,她不知道我不在家。她会跑进我们的房间里,发现空无一人,床铺也没整理。她会满屋子地找我,然后坐在门前的台阶上,用棍子戳地板。影子会慢慢变长,寒冷也将会袭来。街灯会亮起,她的脸颊会冰凉,而她还要继续等待。她知道我会来的,因为我一直都会来。我可爱的女儿,她会害怕,但她会继续等我。我从来没有让她失望过,现在也不会。 我不小心被一个没气的车胎给绊倒了,一辆卡车慢慢朝我驶来,喇叭不停在响。卡车经过我身边时,一个男人探出头,“你没事吧,亲爱的?”我想我听见了笑声,我的胸膛快要着火了。我转身跑进树林,树林和马路中间有一道沟渠,里面全是路人扔的垃圾:啤酒瓶、薯片袋、烟头。我跳下沟渠。几步以外,有个东西发着嘶嘶声,是个活的,受了伤的——一只被人丢弃的猫,它的爪子弯成了怪异的角度,毛发脏了,贴在胸膛上。“这里,小猫。”我说,“到这里,小猫。”在我接近它的时候,它不停地嘶嘶叫,可怜的东西。“好了,小猫。”我说,“好了。”它的利爪在半空中伸展开,它嘶嘶叫的时候已经没有力气抬头,但它的眼珠子不停地从这边转向那边。“美女,美女。”我说,“嘘。”我把衣兜翻出来,看看有什么能给它吃的东西。我看看沟里的垃圾,我不想碰那堆脏东西,但还是用双手在里面扒拉着。“我来了,美女。”我说,“会好的。”我不想把它吓着,于是我慢慢地接近它受伤的身体。沟里的泥在我脚底下,又黏又冷。我在这可怜的受伤的猫咪旁边蹲下,它从土里抬起头,伸出舌尖,然后用它最后的力气,挠了我的手腕。鲜血从我的皮肤里渗出来,可怜的东西,我蹲在它旁边。“嘘嘘,美女,美女。”我说。女妖精们在催我,“继续啊。”它们说,“快走,你最好快走。”但我认为没有任何东西应该孤独地死去,所以我一直跪在小猫旁边,等它用尽它最后一丝力气。我一直在旁边对它低语,直到它让我抚摸它脏兮兮的皮毛。它喵了一声。 坑边出现了两双靴子,两个警察往底下张望。其中一个说:“女士,你赶紧从那里出来。你把你父母吓坏了。你快从那儿上来。” “谁让你们来的?”我问。 女妖精们生气了,它们尖叫:“我们跟你说了吧。现在你看看,现在看看你都做了什么,你这笨女人,你这悲惨的贱人。” 我现在听清楚一切声音了:小猫在慢慢地呼吸,那俩人在往沟里走,车辆在呼啸,树枝在林子里摇晃,车胎摩擦着地面,小鸟在欢唱,空气砂纸一样的声音吹在我的皮肤上,小草在摆动,我疲惫地在呼吸。所有这一切涌进我的脑海,清晰地发着声响。我伸出手使自己在这猛烈的攻击中平静下来,警察们又开口说话了。在这么嘈杂的声音里根本不可能听见他们在说什么,我努力集中精神,盯着他们的屁股。有一个抓住了我,把我举起来抬出了沟壑。 路边满是警车与闪烁的警笛,有一些骑着摩托车的警察停下来,一个警官招手让他们过来。爸爸的车也停在那里,后排座椅的车门开着,妈妈在跟一个警察说话。他们把我带向她那儿,女妖精们说我应该逃走,但我摇摇头。“不。”我说,“不不不不不。”我想我说得很小声,我过去在脑海里跟它们对话都是这么小声,但我肯定是说出口了,因为妈妈和那警官都转过头来看着我。爸爸靠在车上,头埋进手里。 一个女警察扶着我的胳膊,把我带到一辆巡逻车旁。她打开门,我坐到座位上,她蹲在我面前。我好累,我太累了,没法听进去任何话,没法理解任何话。女妖精们要是能安静下来该多好,可是它们现在一点宁静都不给我。妈妈指了指我,然后又指了指她,然后指了指爸爸的车,警官摇了摇头。 医务人员到了,他们领我进了急救车,我安静地踩上去。今天早上,那个声音让我静静地去。我的父母坐在他们的车里,蓝色和红色的灯光在挡风玻璃上闪烁。医务人员没有在担架上绑带子,她给了我一张毛毯,对此我非常感激。我努力在事物中寻找美丽。许多年前,妈妈系着围裙,她的杯中闪烁着琥珀色的光亮,还有那首只有她和我可以听见的歌。 [5] 女妖精:爱尔兰民俗中预示死亡的女妖精。——译者注 第十部分 拯救莎拉 1980 莎拉在日落时分醒来,寒冷从窗户外袭来。她的被单裹得太紧了,外婆给她盖上的,被单裹得太紧,她的手臂都无法动弹,她得使劲才伸直了双腿。她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窗外,大树、房子、电线杆,都在火红的落日下成了黑色的影像。低垂的树叶像睡眠中的蝙蝠一样倒挂在黑色的橡树干上。 上个星期,莎拉的妈妈被带走了。一同带走的还有她的旅行箱、U形发夹、她的宽齿梳子、褐红色毛衣,还有她点在眼底下的杏仁色遮瑕膏。 后院里,外公的工具室灯突然熄灭了,他走到草地上,站在那里,身体转向莎拉的窗户。“奥古斯特!”海蒂在厨房里叫他,“奥古斯特,吃晚饭了!”外公的脸在阴影中。他身体前倾,仿佛想要望进她的房间。这些日子,他腿脚不太稳当了,莎拉担心他会摔倒。后门吱呀一声开了,一团长方形的光亮铺在草地上。海蒂走到院子里,身上系着围裙,奥古斯特伸出手朝她走去,她接过他的手,扶他走上后院的台阶。门在他们身后关上了,后院又回到黑暗中。 房后头的那片树林漆黑又寂静。晚安,大树们,莎拉想。她等着外婆进来把卧室的灯打开。她拉了拉被单,在紧紧的被窝里扭动。她担心她马上要吐了。莎拉那天很早就从学校被送回了家。上午的时候,她突然感到一阵晕眩,她的胃里在翻腾,教室突然亮得刺眼,像一个盛满光亮的大盒子,白得她什么也看不见,她的身体坐不住了,滑到地板上,接着是一片哗然。她听见人们说要叫救护车。莎拉被抬到护士间,那些大人们当她不在场似的议论着她。“我想许是家里出什么事了。”他们说,“她上课的时候总走神。”他们说。医务室护士的脸凑到她面前,“我们这就给你妈妈打电话让她来接你。”二十分钟后,奥古斯特到了学校。 锅盖砰的一声掉在地上,海蒂在厨房里做饭,一脸不高兴。莎拉从被子里挣扎出来,坐在床上,决定要在外婆进来看她的时候表现得全好了。她进来看见莎拉身体已经恢复了,她就会知道,人们是可以用自己的意志治好自己的,她就会把莎拉的妈妈带回来。莎拉的眼睛不舒服,像眼皮底下藏着砂砾。她拿起枕头,把它抱在胸前,那上面有妈妈的发油味。她渐渐睡着了,后来又猛然醒来。过了一会儿,两只手把她扶下来,给她把被子盖到下巴。一只结满了茧的手掌越过她的脸,“她睡着了。”奥古斯特轻声对海蒂说。他走出房间,轻声地哼着小曲。 两天前,他们把卡西带走了,下午的时候她还在前院里挖土,莎拉放学回来发现草地上全是洞,草块和凌乱的草根铺得到处都是。通向前门的石板路上全是泥,石子车道上也全是泥,卡西的头发上也都是泥。海蒂紫色的冬季花长着厚厚的叶子,像一颗颗打开口的圆白菜。它们被砍坏了,摇摇摆摆,根也被刨了起来,躺在一片狼藉的花床中央。卡西跪在枫树下,她双手拿着铲子,不停地在地上挖。 “妈?”莎拉叫道,“妈?” 卡西把手臂举过头顶,然后把铲子凿进土里。她的皮手套被铲子给戳破了,两旁的邻居们站在他们家门前望着她。莎拉的外婆站在门口,两手平平地按在纱门上,仿佛她要把这门给推走。 “莎拉!”卡西上气不接下气地说,“过来帮我把这根拉出来。” 莎拉没有动。 “快点啊!帮我。” “你在做什么?”莎拉问。 卡西把铲子放一边,用手在她刚挖出的洞里刨。 “我们能进去吗?咱们进屋吧。”莎拉说。 她在妈妈身边弯下腰,一只手拉她身后的衣服。她哭了。 “妈妈,求你了,咱们进去吧。” “进去?”卡西说,“现在?” 她瞥了一眼站在门口的海蒂,然后靠近莎拉,小声说:“我们要小心外婆和外公,他们在我们的饭菜里放东西了。但是,”她说,一边检查着一块杂草,“这里有一些草药我可以找来治好我们。” “人们在看呢。”莎拉说。 “别理他们,他们全都是一伙的。”卡西看了看邻居家门口的一个女人,“我知道你想干什么!”她对那个女人喊。 海蒂跑出来,“卡西!卡西,好了,进屋吧。够了。” 卡西筛选着手里的泥土。 “至少让我把莎拉带进去吧,你不希望她这样子站在外面的。” 莎拉又拉了拉妈妈的外套,但卡西已经继续她的挖掘了,她把莎拉的手甩开,像是在赶一只苍蝇。外婆把莎拉领进屋,她们两人肩并肩地站在门口,看着卡西在院子里穿梭,把一块块的泥土装进袋子里。下午的寒风从纱门里吹进来,她们俩瑟瑟发抖。莎拉不知道她是否应该与外婆站得如此靠近,她不知道海蒂有没有把毒药放进她的衣服里。她也不知道究竟有没有毒药这一回事,她又担心自己这样怀疑是对妈妈的背叛。卡西除了莎拉,谁也没有,但外婆外公有对方,有莎拉的舅舅和姨妈。莎拉厘清了这些联系,她平衡了一下是该防守还是妈妈的需求更重要。她总是会总结出,妈妈需要她超过任何人。于是,她往旁边走了几步,离外婆远一点。她决定只要她们之间有那么一段距离,便可以站在外婆旁边。这样,她便可以满足所有人。这样,她便不会失去任何人的爱。 黄昏时候,卡西进屋了。她赶紧把莎拉带到她们一起住的房间,然后锁上门。她把刀片和黄色橡胶手套放在床头桌上,把袋子里的草根都倒在报纸上,用刀片把它们切碎。莎拉坐在床上看着。 “不要哭!”卡西说,“还记得那首关于主的军队的歌吗?那是我们,我们就是主的士兵。他会照顾好我们的。” 莎拉一点也没觉得被照顾好。卡西没有换衣服——她的裤子上沾满了草和泥,脸上一道道的灰,手指甲也黑了。她只管切草,也不看莎拉一眼。她不小心切着手指了,鲜血滴在报纸上。卡西轻声唱着:“我在主的军队里。” “跟我一起唱,莎拉:‘我也许永远不会行进在步兵队伍里,骑在骑兵的马背上,在炮兵中开火……’来啊,莎拉。跟我一起唱。‘我在主的军队里。是的,长官!’” 莎拉没有别的可做,只好跟着妈妈一起唱。卡西每当这个样子,便从来不会感到疲倦。她可以一整夜一直唱下去,一直切下去。有几次,莎拉醒来会发现妈妈瘫在床上,或者躺在地板上,有时候更糟糕的是,她醒着,坐在床边的扶手椅上祈祷。现在,莎拉唱着歌,这样妈妈会比较舒服,而莎拉便不会觉得与她分隔,她便不再孤单。 唱到第三遍的时候,莎拉和卡西几乎是在喊着唱。莎拉想,也许妈妈从院子里拔下的这些草根里还真有解药。妈妈知道很多事情,我只有十岁,我能知道多少呢? “不要管那些噪音。”卡西说。莎拉的外公外婆在敲门,他们希望她们不要再唱了,希望她们能出来说说话。“至少让莎拉出来吃晚饭吧。”奥古斯特说。卡西不理他们,莎拉不敢告诉妈妈她想去和外公外婆吃晚饭。夜色渐渐深了,厨房里的电话越来越频繁地响起。以往这个时候,家里早就安静了。莎拉听见外公外婆的声音,还有他们在地毯上走来走去的脚步声。 卡西在地板上铺上商店促销的宣传单,在上面堆上切好的草根。莎拉坐在床中央,肩膀上披着被子。“你坐过船吗?”她问妈妈,“这个床就是一艘船,这些纸就是大海。看见了吗?”莎拉说,她在床上上下跳动,模拟海上的波涛,她把双膝抱在怀里。 “妈。”她说,“妈,我感觉不太舒服。” 她的意思是,这究竟是在干什么?她的意思是,能不能不要再这样继续了。 “妈?”她又叫了一遍。 “再唱啊。”卡西说,头也不回地继续切她的草根。 “我不想唱了。”莎拉已经唱累了。她希望妈妈去洗把脸,把头发梳一梳。假如卡西可以做回她自己的话,她们可以坐在客厅看看电视,然后吃烤芝士三明治,可是这另外一个疯女人怎么也不肯放过她妈妈。 “我饿了。”她说,“妈?你听得见吗?我的胃疼。我饿了。” 卡西把刀片放在桌上,她走过来,坐在床脚。莎拉踢她的手。 “走开。我不认识你。”莎拉说。 卡西爬上床,想要抓住她的女儿,但莎拉躲了过去。卡西抓着莎拉的两只脚,把她拽起来,头朝下,莎拉使劲拍打她的肩膀,“放开!你放开我!”莎拉大喊。她用膝盖撞她妈妈,不停地挥着手臂。她打卡西的脸和脖子,卡西坐在她身上,把莎拉按在床上。莎拉在她身体下使劲扭动。卡西亲吻莎拉的额头、她的脸颊,和她的眼泪。“是我啊,莎拉。是我,是我。”卡西说。这是她发作以来第一次这么温柔地说话。莎拉已经筋疲力尽,任由妈妈把她抱在大腿上,然后摇她。 第二天早晨,莎拉醒来,卡西已经收拾了房间。切碎的草根装进了袋子放在窗台上。时间还很早,天空还是一片橙黄色。晚上,卡西给莎拉脱了衣服,替她穿上睡衣。卡西的头发梳理了,草渣子不见了。她涂上了红色的唇膏,唇膏被她弄脏了,在嘴边像刚被人打过流着血。不过,她总归是努力尝试了。而莎拉,在清晨的阳光中醒来,看见妈妈梳洗打扮过,她可以试着忘记前一个晚上发生的事。莎拉有许多事情需要忘记。有时她成功了,能忘记一个小时或者一天。更多的时候是,卡西令她感到厌烦而疑惑。莎拉现在已经不可能知道到底什么是真实的了,她整日都处在担惊受怕当中。她尝试着把那些困扰她的痛苦的事情放在一边不予理会,同样的,她把昨晚的事情也抛开一边,然后跳下床问妈妈,她今天能否穿她那条紫色的灯芯绒裤子去上学。 莎拉在夜最深的时刻醒来,洞穴里的小动物们都已熟睡,夜间出来打猎的猎人也已经吃罢放弃了追逐。海蒂坐在床边的扶手椅中,她把夜灯打开,从窗帘和窗台之间的缝隙里可以瞥见外面漆黑的院子。莎拉想要出去,投进那些星星与寂静的怀抱,她想拥有魔法。 “让我们出去看看猫头鹰吧。”莎拉半梦半醒地说道。 她的外婆拿来温度计,甩了两下。 “张嘴。”她说。 “树林里有猫头鹰,是吗,外婆?”莎拉问。 海蒂叹气。 “我只知道你在学校晕倒了,而现在你大半夜地在说胡话。张嘴。” “你从来没想过在半夜出去看看吗?” “我半夜出去过。跟白天没什么两样,只不过更黑罢了。” “你见过猫头鹰吗?” “当然。” “什么时候?” “老天,莎拉,我不记得了。” “它漂亮吗?” “我可不跟你玩了,孩子。张开嘴。” “我妈妈在哪里?”莎拉轻声地问。 海蒂的手落在腿上,她靠在椅背上。 “她没事,她在那里很好。” “他们在那里对她好吗?” 海蒂没有回答。 “他们对她好吗?”莎拉又问。 “我想是的。我打遍了所有电话,给她找了一家最好的……我希望是的。” 两人一同坐在黑暗与寂静中。莎拉开始哭的时候,海蒂没有抱她,没有把孩子的手拿过来,没有拍她的肩。过了一会儿海蒂说:“它们被月光照在身上有点发银光。我还是个小女孩的时候,在佐治亚有许多猫头鹰,有一次我看见一只猫头鹰嘴里叼了只小兔子。” 如今,我71岁了,还要继续看着我的儿孙们得病,海蒂心想。现在这个情况,要是卡西好不了,谁来照顾这个小家伙?上帝帮帮她吧。 海蒂的孩子们还小的时候,他们叫她将军。他们以为她不知道,其实她对他们每个人都了解得一清二楚,她可以感受到他们每个人心里的小想法。佛洛依德小时候,他开玩笑说海蒂有超能力,因为她总是知道哪个孩子在楼上,哪个孩子在外面门廊里,哪个孩子跑到了街角的商店。她在厨房里,背上却有个奇怪的感应器官,像有人在拍她的背一样。然后她就抬起头,不管手里有什么活儿她都放下,然后叫其中的一个女孩:“去告诉你哥哥,我说过不要在阁楼上玩耍。”当然,他真的在那里,还差点就从阁楼上摔下来。 莎拉又睡着了。对不起,海蒂看着她的外孙女想。他们把卡西带到医院的那天下午,她看见莎拉跟在那辆车后面追赶,但她什么也没跟奥古斯特讲。他会让车停下来,跟他们解释。那么他们又能说什么呢?海蒂看着后视镜里莎拉不停地挥手、奔跑;她看见卡西,他们把她抓上车,她的脑子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她什么也看不见,除了她自己。卡西全身都在抽搐,她的眼在抽搐,手在抽搐,她的思想和灵魂也在抽搐。海蒂多么想坐在她旁边,抓住她的手,直到她全身不再颤抖。海蒂小时候在佐治亚,假如遇到这样的情况,他们会把卡西带到牧师那里,要是那样也没有治好她,他们就会给她吃的、穿的,然后任由她自己发展。海蒂嗤之以鼻。我们不能这么血淋淋地在医院垂死,尤其是脑子有问题的人更加不能。其实,海蒂心里有一部分确实是责怪卡西的,责怪她的性格发展成如此,她竟被柔弱占据了上风。但当她看见莎拉追着车跑时,她知道卡西是不希望让她的孩子见到她最糟糕的时刻的。那是海蒂的慈爱,她让她的女儿与外孙女免于经受这样的痛苦。 海蒂知道她的孩子不认为她是个慈爱的女人——也许她不是,可是他们小的时候她根本没有时间去给予他们温柔。她在许多致命的方面都让他们失望了,可是倘若家里没有任何东西能填饱他们的肚子,整日只是拥抱他们亲吻他们,又有何用呢?他们不明白,她所有的爱都用来给他们准备吃的穿的,以及为他们准备迎接这个世界了。这个世界不会去爱他们,这个世界不会是慈爱的。 她对孩子们发过火,也对奥古斯特发过,他带给她的除了失望什么也没有。命运将海蒂从佐治亚拉出来,然后养育了十一个孩子,让他们在北方成长,可她自己也还是个孩子,她完全不能面对上天给予她的任务。没有人告诉她事情为什么是那个样子,奥古斯特解答不了,牧师解答不了,甚至上帝也解答不了。海蒂相信上帝的力量,但她不相信上帝会插手帮助她。他充其量只是旁观罢了。上帝与她无关,她也与上帝无关。周日在教堂,她看着周围的人们,猜想是否有人和她想的一样,是否还有人和她一样,只是信仰这种仪式、他们所唱的圣歌以及精彩的布道,而多过于一个具有同情心的能够有所回应的上帝。 奥古斯特开始经常性地去教堂的时候,海蒂已经是位老妇人了。他现在喜欢跟她说他爱她——海蒂由着他说,因为他说这个是跟他新找到的基督信仰有关。再说,经过五十六年的朝夕相处,他们除了彼此的陪伴,还有什么呢?这难道不能称之为伟大吗?她的身体渐渐失去了活力,她要离开他重新开始生活的欲望也渐渐消逝。奥古斯特七十四岁了,他的身体不好,而且每况愈下——他的心已经太虚弱,无法再投入女人的怀抱了,他投向上帝的怀抱不是正合适吗?他说服海蒂跟他一起到当地的教堂去,她惊奇地发现,那儿竟是这样宁静美丽的地方。教堂给她带来了巨大的宁静,她假装信仰也好,她是个骗子也好,这都只是得到这份安逸与陪伴的代价而已。 海蒂把她外孙女额头上的一缕头发拨到后头。这么晚了,没必要再把孩子叫醒量体温了,反正海蒂能看出她是否发烧。莎拉没有发烧。她应该上床去了,可她太过劳累,无法从椅子上站起来。这些生病的孩子们把她的力气全部耗尽了。 在去往医院的路上,卡西在车里说——她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说海蒂从来没爱过任何东西。那只是一句轻声的低语,但她可以听见。“你从来没爱过任何东西。”卡西说。海蒂已经尽全力做了她所有能做的事。她已经受够了后悔与指责,没有理由让一个这把年纪的老人再经历这种痛苦。而且她有那么多孩子需要照顾:哭的孩子,会走路的孩子,等着喂的孩子,等着换衣服的孩子,生病的孩子,发烧的孩子。海蒂的第一对孩子们,他们在一月十二日生病,十天后死去。青霉素,只需要这个便可以救活她的孩子。他们到现在该56岁了,头发已发白,腰身粗了,嘴角也该有皱纹了。也许他们还有了孙子。他们本来有的生活还没有完成,他们本该有爱的人,本该有住的房子,本该有他们的工作,所有这一切,都还在等着他们。没有一天海蒂觉得这个世界是不缺少他们的,每一天她都感觉到那个空出来的地方是她的孩子们该用生命来填满的。 莎拉假装睡着了,她从睫毛底下偷偷地看外婆。海蒂正望着天花板,莎拉不知道外婆在想些什么,她也不敢问。海蒂就像一汪平滑结了冰的湖水,不知道下面是些什么,也无法看见。她生气的时候,湖面上的冰就裂了,然后把他们全部拉下去,就像妈妈被他们拉下去一样。妈妈会说她什么病也没有,是她的母亲背叛了她。外婆会说卡西被送去治病了。外婆,莎拉想,她会什么也不说。 星期天,莎拉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她和外婆一起去了教堂。教堂里的信徒比平时要温柔许多,他们弯下腰跟她打招呼,把她的手放在他们的手掌心。牧师莫瑞尔跪在地上跟她说:“我们一直在为你祈祷。”“多么勇敢的小姑娘。”他的妻子说。海蒂一脸尴尬。 这座教堂是一座低矮的棕色建筑,坐落在新泽西收费公路旁边。这个地方相当简陋,停车场灰尘遍地,一个大十字架由于时间久了显得很脏。圣所昏暗,有股墨菲油皂的味道,不过这里有虔诚的木制讲道坛,教堂的长凳被磨得光亮。莫瑞尔兄弟正在筹钱换掉教堂的旧玻璃,为此莎拉每次来都会捐50美分。她的口袋里装着外公那天早上给她的两个25美分的硬币。她和外婆走向前排的座位时,她在口袋里不停摸着这两枚硬币。“嗯,这位小女士,”一个召集人说,“今天早上你能为我们唱一首歌保佑我们吗?”有几个礼拜天,当人们唱完圣歌开始布道之前,莎拉会唱一首《奇异恩典》或者《他既看顾麻雀》。她不需要配乐,双手在胸前打拍子,膝盖抖动。在她独唱的过程里,整个教堂会异常安静,等她唱完后,人们会大喊“我主耶稣”,他们会一直喊,直到她坐回到自己的座位上。莫瑞尔兄弟告诉她,歌唱也是一种崇拜,但莎拉其实感觉到的骄傲比崇拜更多一些。那个礼拜天将不再歌唱。 在开场白与唱完圣歌后,莫瑞尔兄弟开始了他的布道:“‘原来人为劳碌而生,如同火花向上飞扬。’兄弟姐妹们,这个礼拜天,我想跟你们说说乔布这一章节。乔布,第五章,第七诗节告诉我们,人类与人类的子子孙孙生来就是要承受苦难的。乔布是个正直的人,可是主认为应该还要对他进行考验。他失去了他的房子,失去了他的骆驼、他的羊、他的牛。当他认为他已经经历了最黑暗的时刻,这时他却又失去了他的儿子们和女儿们。他从头顶直到脚底,全身一直在沸腾。他拼命用灰烬揉搓自己。他的妻子对他说:‘乔布,’她说,‘诅咒上帝然后死去吧。’” 莎拉的外公外婆全神贯注地听着。海蒂的脸上没有表情——平静的湖面,银色的冰块——但她的手紧紧抓着前面那排的凳子,她很用力地抓,关节都变白了,血管都显了出来。奥古斯特的手指放在莫瑞尔兄弟念到的这个章节,莎拉也跟着一起念。诅咒上帝。她在学校操场上也听过有的孩子这样说过这几个简短又肮脏的话。这些词语现在聚集在她的脑海。操、该死、娘的。我的妈妈怎么可以允许自己被他们带走?莎拉心想。假如她能够做个正常,只是正常人,那么这一切都不会发生。是她害我们至此。莎拉想把那些词都组合在一块儿:操和上帝,操和妈妈,但当她尝试的时候,她内心一个恐惧的地方不允许她这样做。 莎拉看见他们把卡西带走了,那天下午她很早就到了家,没有人记得那天只有半天课。她从校车车站跑进公路旁边稀疏的松树林里,透过树林,她看见了她的家。她在想两天以前,妈妈在草地里的所作所为。现在所有的洞都已被填上了,花床周围的白色栏杆仍然东倒西歪。假如她当时没有在看那些栏杆的话,莎拉就能看见她的妈妈和外公外婆在往马路上走,她就会看见外公拎着她妈妈的小箱子蹒跚地走,她就会看见当天发生的一切。可是她没有,因为她正在看那愚蠢的栏杆,等她看见外公把她妈妈的箱子放到后备箱时,已经太晚了。奥古斯特盖上后备箱盖子的时候,卡西吓得跳起来。海蒂站在车门旁边,她凑上前靠着卡西,似乎是在防止一个想要逃跑的动物溜掉。“妈!”莎拉喊道,然后她向那辆车跑过去。但那时,卡西把后车门打开,坐了进去。奥古斯特让了路,他们便启程离开了。 莫瑞尔兄弟继续:“乔布不会诅咒他的上帝。他记得他的孩子、他的房子、他的谷仓。主恩赐了他许多,阿门,恩赐了他许久,阿门,如此慷慨的恩赐——阿门!——即便他不再对他有任何眷顾,这辈子他得到的恩赐也已经够用一千年了。现在,我们挣扎,兄弟姐妹们,我们努力。我们有我们的考验与困难——是的,我们有——但我们是受恩宠的。我们晚上睡觉时,赞美耶稣,第二天早上我们再次醒来。假如那不是恩赐,我不知道那是什么。” “而在这所有之上,主也给予了我们更多。他给予了乔布更多。是的,他有。‘因为他创造了忧伤。’现在与我在一起。但我今天要告诉你们,‘他创造了全世界。’上帝伟大。” 牧师的手攥成了拳头,奥古斯特的《圣经》从腿上滑下来。海蒂大叫:“阿门!”布道的音调越来越高,莎拉发现自己已不知不觉地跟着牧师的话用脚打起了拍子。牧师卷起他的袖子,在落下之前,莎拉瞥见了他胳膊上有个褪色的文身。外公说莫瑞尔兄弟以前学坏过,是主把他从可怕的世界里拯救了出来,这也是他能成为如此优秀的牧师的原因。莎拉抬起头看他,她发现外公是对的:牧师的眼睛很宽,他的胳膊上背上流的全是黑色的汗,他用拳头不停敲打着讲坛。 假如卡西现在和莎拉在一起的话,她会轻轻地点头,然后脸上挂满笑容,她的眼睛会发光。莎拉仔细地听,她努力把莫瑞尔的话记下来,这样妈妈打电话来的时候可以说给她听。 现在到了哀号的时刻,人们在座位上摇摇摆摆。 “他的胸怀一直敞开,他的恩泽一直都在。”莫瑞尔兄弟说:“我们只需要归顺于他,归顺于光荣,归顺于愉快。” 主的精神降下来了,牧师们闭上眼睛,向天空举起他们的手。海蒂低头鞠躬,但她没有闭上眼睛。莎拉看着周围的人们,她觉得她和外婆是唯一没有让自己得到升华的人。 “有谁愿意在今天下午把他的灵魂献给基督?” 曾经,莎拉问她的外公,上帝有多大,他说,上帝比一颗盐粒还要小,又比海洋还要大。外公说他祈祷的时候,他能听见上帝的声音,像一只轻柔的白色小鸟在他耳边清唱。“我希望你有一天也能听到。”他说。莎拉只听见风琴的声音,还有后排座椅上有谁在小声哭泣。泪水堵在她的喉咙里,她举起手,像人们做的那样——只是想看看这是什么感觉,看看是否有神圣的灵魂会降到她的身上。 “主不在意你都做过什么。”莫瑞尔兄弟说,“他会拿走你的悲伤和痛苦,他会把他洗干净。接受他成为你的拯救者吧。来啊,来到这充满恩赐的座位上吧。” 一个男人向圣坛走去,莫瑞尔兄弟说:“赞美耶稣。兄弟,来吧。”那人摇摇摆摆迈着细小的步子,仿佛是刚学会走路一般。牧师从讲坛上下来,他用手臂搂着这个哭泣的男人的肩膀。一周又一周,莎拉见过无数人哭着走在通道上,她看见他们跪在地上。莎拉的妈妈和外公外婆也是这样来到上帝的面前,然后他们被拯救了。 “还有谁吗?” 莎拉没有妈妈陪伴的情绪在她心中激荡,她迈出脚步,站在过道中央。牧师向她伸出手。有人说:“赞美上帝,他把孩子们又带进他的怀中了。”莎拉被热情的人们推着往前走,她身后的女人们在哭泣。莎拉会成为上帝的孩子,所有那些女人会成为她在基督里的母亲。她来到了圣坛前,牧师拉起她的手。 “你明白将耶稣带进你的心灵意味着什么吗?”他问。 莎拉什么也不明白,她似乎无法感受到其他教徒所感受到的。她只是略微知道他们的虔诚,仿佛是从一扇半掩的门中瞥见镜子中的景象。但她仍然对莫瑞尔兄弟的问题点头——因为那风琴的声响在促使她这样做,而牧师又向她承诺了爱的到来。 “你接受耶稣成为你的主和救世主吗?”莫瑞尔兄弟问。 人们开始低声哼唱,他们每个礼拜天在圣坛召唤的环节都会这样。莎拉总是很欣喜,他们总是知道什么时候该开始,知道该哼哪个曲子。现在他们在为她哼唱,她感到头脑中一阵激动,她让她的身体在牧师的臂弯里放松。 “你接受耶稣成为你的救世主吗?”莫瑞尔兄弟又问。 “我接受。”莎拉说。 她闭上眼睛,等待着精神降临。它会在她周围围绕,它会拥抱她。她感到一只手放在她的肩上,滚烫、急切、越来越用力。她睁开眼,外婆已站在了她身边。 “不。”海蒂说。 “谢泼德姐妹?”牧师说,“怎么了,姐妹?” “不。”海蒂又说一遍,然后把莎拉从他身边带走了。 风琴声停了,人们的哼唱也停了,圣所忽然安静下来。海蒂把她的外孙女带下过道,她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她已经把希克斯牺牲在了圣坛。她把他送到亚拉巴马去,身上什么也没带,只带了一本《圣经》,结果他现在沉迷于女色,成了骗子。等她明白他有多么不快乐的时候,已经太晚,无法拯救他了。她的双胞胎孩子死了,她把艾拉送回了佐治亚。现在卡西也已经晚了,海蒂也把她送走了。对海蒂来说也晚了,她已经成为基督教里的骗子,她给莎拉展示了虚伪。她不能忍受这个孩子也已经这样腐化,来到这个所谓的恩泽的座位上。莎拉还有时间,海蒂不知道如何拯救她的外孙女。她感到束手无策,毫无准备,就像她16岁做了母亲的时候一样。现在,我们离开佐治亚整整60个年头,她想,新一代已经出生,却仍旧遭受着同样的伤害,同样的痛苦。我不能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她摇头,我不允许。 她们回到了座位上,奥古斯特正在那儿等着。“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这么做,海蒂。”他小声说。他当然不知道,奥古斯特的信仰简单又绝对。他已经变成一个病老头,他祈祷并爱戴他的上帝。不知他是否真的懂得那么少,真的那样愚钝。愚弄傻瓜是很简单的,海蒂想,而奥古斯特总是做简单的事情。她又感受到了过去的愤怒,但那些都过去了——在她年轻的时候她的愤怒没有给她带来什么帮助,现在依旧不会。 海蒂望着信徒们一张张不赞成的面孔,他们的愤怒会过去的——任何事情迟早都会过去的——假如过不去,那么她会放弃教堂,这个在她年老之时最大的宽慰。她的年纪还来得及再做一次牺牲。海蒂搂住莎拉,把她拉近。她不断拍着外孙女的背,她还不太适应自己的温柔。 致谢 我十分感谢直接或间接帮助这本书问世的那些人。 非常感谢詹姆斯·米切纳,以及美国哥白尼协会,感谢梅塔格学术奖学金以及弗兰纳里·欧康纳学术奖学金。感谢爱荷华作家工场,我欠了你们一大笔人情。感谢费城女子高中,谢谢你们在我生命最黑暗的时期给我点亮一盏灯,谢谢你们在我彷徨的时候给我指引了人生道路,让我更有准备地迎接这个世界。 感谢我的代理人埃伦·莱文,我最好的支持者与引导者,她为我做的所有努力改变了我的生活。 感谢我的编辑乔丹·帕夫林,感谢她的优雅与敏锐,感谢她对这本小说毫不动摇的信任,感谢她看见了我没有看见的方面。 感谢我的老师们,他们给我设定了最高的标准并要求我一一完成:我的高中英语老师桑德拉·约翰森,她永远拒绝我的失败,不论任何时候,不论任何方式。杰克森·泰勒不断激励我、诱导我,直到我发现自己最害怕的是失去。谢谢你,爱德华·卡雷、亚历山大·琪、艾伦·格加纳斯,他身体力行地教导我们。米歇尔·胡妮文,以及索尼娅·桑切斯。保罗·哈丁,感谢他的支持,感谢他在寒冷的夜晚发来的邮件,以及他过人的智慧与才能。 感谢蓝·萨曼莎·常以及康·布拉泽斯:前者为她作为一名出色的老师,后者为她的智慧,感谢她们二人愿意在我身上下赌注。 感谢玛丽莲·罗宾逊的友谊,谢谢她教我,说最好的写作是要讲述在经历人生各种惊奇事件中的某些真实,感谢她严格的标准,使我在到达我的极限时仍继续前行。 感谢托妮·莫里森的小说与散文,她的文字就像是灯塔,给了我指引,她给我们所有人开辟了道路,有了她的作品,才有了我的作品问世的可能。同样感谢丽塔·德芙的《托马斯与布拉》,这部作品一直给我教导与惊奇。也感谢伊莎贝尔·维克森的《其他太阳的温暖》,这部作品对我来说再重要不过了。 感谢罗伯特·海顿的诗《那些冬日的星期天》,小说中引用了其中的诗句。感谢艾米丽·迪金森的“在巨大的痛苦之后,真正的感觉便降临”,同样被引用在文中。 同样感谢莎莉·多斯特、埃姆斯·基干纳斯、吉尔·赫齐格、我的红头发朋友杰娜·约翰逊、坦妮娅·麦金农、卡珊德拉·里奇曼、维多利亚·桑德,以及公共空间出版社。感谢艾玛·伯格斯·斯科特、安吉拉·弗卢努瓦,以及亚历山大·马克思克,感谢他们作为很有洞察力的读者,提供了他们巨大的美丽的智慧。 感谢这些年来陪我历经甘苦的安亚娜·伯德、卡琳·卡西亚,以及劳伦斯·瓦加斯基。 感谢我最亲爱的贾斯汀·托里斯,没有他,这本书不会有现在的成绩,没有他的友谊,有些事情我将永远无法完成。我永远谢谢你做的一切,我永远爱你。 感谢尼基·特里,感谢她的慷慨,她的耐心,以及她不屈不挠的精神。我爱你。 最后,尤其感谢我的祖父祖母勒罗伊与露西尔·亨德利,对你们表示最真挚的崇敬。感谢我的母亲诺玛·亨德利,一个拥有不同寻常的天赋,不同寻常的奋斗经历,不同寻常的爱的女人。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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